分卷(36)
他當機立斷, 緊緊握著五爪金龍, 也不顧那上面凍得他感覺四肢百骸都要停滯的寒氣,一把將男童抱了起來,轉身向船頭處跑去,徐閬, 沈初瓶! 因為蠱蟲的影響,聶秋現在連自己受沒受傷都不清楚, 若是有身懷絕技的沈初瓶在旁協助,他的壓力便能減少許多, 而且男童也可以交由徐閬照顧了更何況, 事到如今,兵分兩路顯然沒有任何意義。 待聶秋跑到船頭的時候, 徐閬便把男童接了過來。 而沈初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是松了口氣, 都是皮rou傷。 雖說紅鬼基本上包攬了大部分的水尸,但由于徐閬不會武功,又只會驅使一些小鬼, 所以這邊相當于只有沈初瓶一人在與水尸群對峙。他們二人俱是渾身濕淋淋的,狼狽不堪,傷口幾乎都是在沈初瓶身上,不過,幸好也不是什么重傷。 聶秋問道:謝慕,你需要多久? 我也說不清。 謝慕皺著眉頭,喚出一陣風,從聶秋手中取過五爪金龍。他念了一句開天之后,便閉口不言了,只是一手拿著四方開天鏡,一手虛攏著那條金龍,盤腿浮于半空中。 既然謝慕已經開始拿陽氣凈化金龍上的陰氣了,聶秋便不好再問下去,只得把紅蓮兩鬼喚來,手持含霜刀與沈初瓶背靠背站著,以免哪里忽然竄出一條漏網之魚。 大雨滂沱。 雨水逐漸沖散了地面上的血跡,積水暈著一層赭紅色被打翻了似的血霧,一圈一圈地輕輕浮動,在急促的腳步聲中濺起,隨即又被傾盆灑下的雨珠狠狠砸向地面。 又一個水尸倒在地上,刺啦一聲化作了一灘水。 漸漸地,雨聲、風聲、雷聲,還有交疊反復的鈴音,都叫人感覺厭煩。 謝慕口中的說不清到底是多長時間? 聶秋苦笑一聲。 如果早知道會是如此結局,他還不如借著蠱蟲的作用,喚出紅蓮兩鬼直接解決湖中的水尸,倒比謝慕的法子來得更痛快、也更安全一些。 先不提他自己,明眼人都看得出沈初瓶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沈初瓶身上受的傷還沒來得及包扎,又經過雨水的洗刷、長時間的戰斗,種種因素疊加起來,已經使他的身體達到了極限,他如今也就是依靠著以柔克剛的武當秘術才能在驟雨中獲得一絲喘息的機會。 不知道自己取出兩條蠱蟲之后,是否也會像他這樣。 聶秋暗想著,見沈初瓶身子搖搖晃晃的,便上前幾步扶住他,勸道:你先歇一會吧。 不必了,聶公子書生模樣的俠客艱難地開口回應道,我答應過公子的。 連陸淮燃都還在霞雁城中冒著大雨奔走,我又有什么臉面去享受片刻的安寧? 遠在十里外,長相魁梧,留著寸頭的紋身大漢打了個噴嚏,將傘撐得低了一些,從懷里摸出一疊保護得嚴嚴實實、沒有沾上半點水漬的宣紙,輕輕念著上面的名字,說道:這便是最后一家了罷,有些人家早就搬走了,可叫我好找,希望這戶人家還在此處 他妥帖地將紙收入懷中,叩響了門環。 打攪了,請問里邊住的是謝家的人嗎? 喀嚓一聲。 謝慕睜眼,神色晦暗不明地看向手中裂開一道縫隙的四方開天鏡。 聶秋聽了沈初瓶全然是用來逞強的話,正要說些什么的時候,忽然瞥見一只水尸向他們二人撲了過來,便猛地推開了他,反手將含霜砍了過去。 由于失去了觸覺,他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宛如一具傀儡,都不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握住刀柄,只能憑著一雙眼睛去看。 豆大的雨珠打在刀面上,濺起小小的水花,仿佛綻成了幾瓣睡蓮,下一瞬,刀身一轉,水珠便被切成了無數段,順著線條流暢的刀鋒滑了下去。 刀光凜冽。 名為含霜的刀,撕裂了面前一層蒙蒙的雨幕,毫不留情地指向敵人的咽喉。 借著刀光、幽幽的鬼火,聶秋在將水尸砍成兩段的同時,也看清了那張臉。 水草似的烏黑長發,亂糟糟地搭在額前,發尾處還淌著水,蒼白無血色的皮膚,怎么瞧都不像是人能有的膚色,口中發出的模糊不清的音節,怎么聽也不像是人能發出來的聲音。然而,正是這樣沒有思考能力,只會憑著本能行事的水尸,眼眶里盈的是一層淚光。 是恨,不得不恨,即使是放棄輪回轉世,甘愿墮為惡鬼,也要復仇。 麻木又絕望,痛苦不堪,卻又希望能夠早日解脫。 脖頸被薄如蟬翼的刀鋒掠過的時候,頭顱便軟軟地垂了下來,向后仰去,滾落在了地上。 聶秋伸出手拂開那遮掩住面龐的發絲,發現那雙眼睛仍然睜得大大的,好像傾盆而下的暴雨并不能遮擋住它的視線,無論什么東西都無法遮擋住它的視線,它只是自顧自地,固執至極地盯著前方,那層霧蒙蒙的水氣在眼眶里一轉,就混著雨水落了下來。 虛耗說的對,他是理解覃家長老的做法的。 他也清楚這些人沒有錯,錯是錯在覃家二當家擔著掘湖的差事;錯在他心軟了,發現是皇陵后沒有立即下手;錯在那個下人不顧警告,偷偷拿走了匣子;錯在混亂之中匣子掉了出來,插銷脫落;錯在里邊裝的東西是最能彰顯陵墓主人的東西種種巧合,環環相扣。 聶秋本來只是像個外人一般,冷眼旁觀此事,并未產生多余的想法。 人命關天。沒人該死,也沒人不該死。 只是這樣的眼神,叫他想起了更年輕時候的自己。 是只剩了仇恨的死水一潭。 聶秋雖然知道它很快又會再生,但還是忍不住用手輕輕將那雙眼睛蓋上了。 還是再等一等謝慕罷。他想。 沈初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走近問道:你沒事吧? 我沒事,覃瑢翀的蠱蟲還是很有用的。 可是你已經渾身上下都沾滿血污了。沈初瓶想著,然而看見身上是斑斑血跡的男子立于船頭,一身素白如雪的衣服幾乎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卻又說不出口了。 他自己分明是知道的。 聶秋垂著眼睛,雨珠順著睫毛沉沉地墜下,他無意識地擦了擦臉上的血,側過頭沈初瓶一開始以為他是在看自己,隨即便發現聶秋的視線是越過了他,看向他身后的一片空氣。 謝慕?聶秋問道,怎么了? 謝慕下意識地用袖口掩住了方鏡上的那道裂痕。他向四周一望,遍地都是正在迅速重鑄身體的水尸,紅鬼手中的鎖鏈與紅纓槍不斷揮舞,湖面上綻放著蓮鬼的絳紫并蒂蓮,沈初瓶累得幾乎直不起身,徐閬站在門邊,把男童攏在自己的鶴裘里。 聶秋用了覃瑢翀的蠱蟲,暫時撐得住,能招出紅蓮兩鬼,但那兩頭兇鬼明顯有些乏力了。 而船艙里的覃瑢翀在發病中睡得昏沉,全然將那副軀殼托付給了其他人。 謝慕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怎么了?難道這時候要說他失敗了嗎? 那么他們怎么辦,整個霞雁城的百姓怎么辦? 所有人,就因為他的軟弱,全部都會死在這里。 他虛虛握住那條被風懸在空中的五爪金龍,恨不得直接將其捏碎。 但是謝慕能夠碰到的東西也只有四方開天鏡了,其他東西都是隔著一層風,不能直接碰到不,不對,還有一樣東西,他能夠直接觸碰。 喂,你出來。謝慕不再猶豫,飄到了徐閬面前,對攏在鶴裘中的男童說道。 男童眨了眨眼,從溫暖的鶴裘底下鉆了出來,瞧著謝慕。 謝慕向男童伸出了手。 手心向上,是在問他索要東西。 徐閬愣了一下,謝慕,你做什么? 謝慕沒有理會徐閬,認真地與男童那雙清澈透亮的眼睛對視,一字一頓說道 把你的血給我。 他死時不過八九歲的年紀,雖然天生精通此道,卻因為早早夭折,死后又不愿去害人,更不愿奪取活人身上的生魂,實力便也止步于此。尋常的鬼魂若是在人間游蕩幾十年,早就該魂飛魄散了,也就只有他能憑著自己的實力和四方開天鏡的庇護勉強維持住靈體。 謝慕明白,憑他現在這個樣子,是不可能凈化湖中的陰氣的。 只要嘗上一口人的鮮血,就再難控制住自己的貪欲,更別說面前這個孩童還是天生極陰體質了。不過,惡念頓生的同時,他的實力也會隨之增加。 如果墮入深淵之后才能填平深淵 謝慕想,他愿意墮入深淵。 徐閬嚇了一大跳,罵道:你瘋了嗎! 我拿東西和你換,你愿不愿意把你的血給我一些?謝慕繼續問道。 男童伸出手,將小小的手掌在謝慕手上揮了揮,當作擊掌。 這就是同意了。 徐閬狠狠地敲了敲男童的腦門兒,又恨鐵不成鋼地看向謝慕。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男童支吾一聲,在徐閬腰間摸出一把樸素無華的匕首,從鞘中拔了出來。 徐閬,我只問你一遍!謝慕的眼中卻是蘊藏著比暴雨更加洶涌澎湃的情緒,是篤定,是自信,是傲然,種種復雜的情緒糅合在了一起,他大聲問道,你到底信不信我? 你到底信不信我? 我曾替王侯將相定風水,也曾為平民百姓看卦象。 我曾因自己的天賦而自傲,也曾因未逆轉天命而痛苦。 我曾被善變的人心所困,因此而早夭,死后雖心懷怨恨,也不曾害過任何一個人。 你信不信我能夠做到,壓抑住一時的貪欲,不做任何無法挽回的事情? 你信不信我能力挽狂瀾,給湖底積怨已久的水尸一個交代,給霞雁城一個交代? 半晌,徐閬悠悠吐出一口氣,我信。 若是我真成了惡鬼謝慕看著男童腕上不斷涌出的鮮血,眸色漸深,他湊了過去,將嘴唇貼在傷口處,說出了最后一句話,無需你們動手,我自會動手。 他的喉嚨動了動,咽下了血。 第46章 、落定 茫茫雨幕中, 謝慕與徐閬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他們看起來似乎是在爭執,最后徐閬還是被謝慕說服了,沉著一張臉, 沒有再開口。 聶秋隔了一段距離,眼睜睜看著孩童模樣的鬼魂將血液吞進了腹中。 隨即,鬼魂飄到空中, 一只手捂住了面龐,身子微微蜷縮,好像十分痛苦。他的身上, 淺淺的陽氣和翻涌而起的陰氣相交織, 極致的陰與極致的陽相互碰撞、交纏, 卷出的氣流幾乎要將他撕裂,泛著淺光的靈體在雷雨的狂風中搖曳,像蒙上了一層霧靄似的模糊不清。 天旋地轉,死亡時的窒息感在此時此刻又重演了一遍。 謝慕感覺自己好像要消散了似的, 恐懼與空虛感油然而生。 然而,比起這個, 更令他感到恐懼的是腦海中那些難以啟齒的,關于殺戮的念頭。 想奪走這船上所有人的生魂。 想殺了那個極陰體質的男童, 借他的身體還陽。 想正常地行走在人群中, 想正常地沐浴于陽光下。 謝慕張開嘴巴,無聲地嘶吼著, 掐著自己的脖子,逼迫自己咽下這些惡念。 然而, 如同毒蛇一樣潛藏了幾十年的惡念上涌,瞬息間便纏住了他的心臟,露出尖銳的毒牙, 惡狠狠咬了下去,將名為怨恨的毒液注入其中。 以前也好,現在也罷,不管是什么時候,他都是最懂事、最有出息的那個,不鬧不哭,自小就獨攬大梁,原本清貧的家境也因他過人的天賦而漸漸變得殷實起來。 他沒有向誰求過繞,沒有向誰服過軟。 可是現在無論誰都好,無論誰都行,有沒有人能救救他?有沒有人能幫幫他? 他不能成為被惡念所驅使的惡鬼。 四方開天鏡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鏡面朝上,映出空中的不安靈魂。 原本漆黑如子夜的鏡面,倏忽間有了一道微不可見的光芒。 溫溫柔柔,不言不語地將這個年輕的天相師攏在了鏡中。 謝慕痛苦得連方鏡都拿不住,卻仍舊伸出了一只手,死死地握住懸在空中的五爪金龍。 他不愿放手。 他也不能放手。 他還不能夠就此放棄。 在山腳下停留,在灰燼與骨骸之上久久地駐足,長達幾十年的等待。 他常懷揣一面方鏡,仰面看向沉默不語的天際,又看向冰冷的地面,張了張口,卻又發現無人能說話,無人認得他,更無人值得他開口,長期以往,竟差點連話都不會說了,只得獨自漂泊,孤苦伶仃。 謝慕又慢慢回想起來,回憶的最深處,最叫他覺得撕心裂肺的一幕。 他站在遠處,靜靜地看著爹娘抹著眼淚將他喜愛的東西全燒了,懷里抱著的約摸是他剛出生不久的弟弟,他說不清當時究竟是什么滋味,千言萬語,也只是化作了一句天人永隔。 自此以后,他沒有也不敢再去看他們了。 那只他自小喜愛,抱在手里就不肯撒手的老虎布偶 也早就,混著灰燼,漸漸化為了塵土的一部分。 成為了他深刻而孤寂的執念,永遠地停在了他的記憶里,鐫刻在了靈魂之中。 要是終有一日這些都會化為烏有,那就讓今夜成為這個時候吧。 他看見深淵,他墮入深淵,他用身軀填平深淵,撫慰怨氣纏身的惡鬼怨靈。 我不渡它,又有誰能渡它? 空氣中的雨珠停滯了一瞬,隨即又毫不留情地落了下來。 這船上的其他人與謝慕,就像是不止隔了陽世陰間,還隔了一層又一層的鏡面。 鏡面中映著扭曲的、自我掙扎的鬼魂,映著蘊育了雷電的漆黑天際,映著逐漸聚攏的水尸群,映出了這一副煉獄似的景象。 天道冷眼旁觀。 徐閬招出瑟瑟發抖的鬼守在身邊,帶著男童往更遠處躲了躲。 遠遠地看著謝慕的模樣漸漸化為辨不清人形的青面惡鬼,他悠悠地嘆了一口氣。 聶秋皺著眉頭,在另一個方向,同樣看著半空中的謝慕。 按理說,但凡換作任何一個道士或是天相師,這時候就該阻止謝慕無異于瘋狂的舉動了。 要是被惡念所控制,就完完全全的是惡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