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2)
聽到師父二字,徐閬的耳尖微微一動, 頗有些無語。 這不肯吃一點虧的小子,又順手將他也給拖下水了。 徐閬深吸一口氣, 倒沒有打岔,將男童拉到身旁,靜靜地聽著聶秋和謝慕之間的對話。 這番話明顯說到謝慕的心坎上了, 他咬著下唇,雙頰微微鼓起,垂著眼睛沉思了一番,卻還是壓不住心里的那股怨氣,繃著臉問道:你要做什么? 徹底解決湖內的水尸。聶秋緩緩說道,若你不準備幫,我也是要做的。 謝慕驟然抬起頭,冷眼看著他,你果然和覃瑢翀是一丘之貉嗎? 并非如此,若我和他是一伙人,我便不會想要和你商議此事了。我也不瞞你,如果我只身消滅那些水尸,就要用上覃瑢翀的蠱蟲,我正是因為不信任他,才想要另辟蹊徑。 謝慕是聽不得假話的,與其編個謊言,還不如直接告訴他事實為好。 他聽罷,神色緩和了一些,思索一番后,抬頭看了徐閬一眼。 徐閬登時舉起兩只手,我和覃瑢翀也不是一伙人,我們不熟! 謝慕一下子沒繃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我還什么都沒說。謝慕好不容易止住笑,正色道,你也準備參與此事? 唉,既然我徒弟都開口了我還能說什么? 徐閬聽到他那個徒弟假惺惺地道了句多謝師父,無奈地聳了聳肩。 先說好,我不是要幫你。謝慕終于松了口,要是放任你去用銅鈴鎮壓湖內的水尸,也就只有兩個結果,一個是你被反噬,霞雁城覆沒,另一個是湖內的水尸盡數消失,怨靈魂飛魄散,連投胎都投不成。 步家信奉虛耗此類的惡鬼,遣鬼守鈴,是用的更簡單直接的方式,強行拿邪氣去鎮邪氣,而不是拿陽氣去凈化。 我不是在幫你,我是在幫他們。謝慕難得地露出了八九歲稚童該有的表情,他不自覺地回憶起那時的景象,靈體發出的淺淺光芒黯淡了一瞬,至少,他們原本什么也沒做,平白無故就被殺害,這些無辜之人,我不能眼睜睜瞧著他們魂飛魄散。 還有,你最好搞清楚自己要不要冒險去相信覃瑢翀。要知道,僅僅憑我們三個,去對付湖底幾百號冤魂惡鬼,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聶秋沉思半晌,你的建議是什么? 相信覃瑢翀,用他的蠱蟲。 雖然我厭惡覃家人,但不得不承認他們確實是想要解決湖內的水尸,還霞雁城百姓一個安寧。 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這便是這個年輕的天相師所胸懷的天下。 佛陀轉世,青鳥托生,是為謝慕。 聶秋深深地看著謝慕,鄭重其事地應道:好。 不過,你現在就要確認銅鈴內的惡鬼還能不能保持清醒。謝慕說道,如果被自己驅使的惡鬼所反噬,連累我和徐閬,這便成了最壞的結局。 確實,他不能總是仰仗時而清醒時而沉睡的步塵容。 聶秋也有要問的意思,鎮壓水尸一事已經塵埃落地,既然謝慕又把話題引了回去,他就圖了個方便,看向了徐閬,師父,我還有一事相問。 既然這個稚童知道自己體質特殊,又為何屢次離開寺廟,而且還總是出現在我身側? 那你得問他了。徐閬輕輕拍了拍男童的肩膀。 男童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思考,隨即抬起手來,指了指聶秋的手腕,又轉過身,指了指謝慕的胸口。 謝慕從懷中拿出先前收回的四方開天鏡。 聶秋也卷起袖口,露出纏在手腕上的步家銅鈴。 見男童點頭,謝慕先瞧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徐閬,你該不是教了他些搜物的本領吧? 這小子精得很,哪需要我教這些,更何況他現在又用不著。徐閬說道,你敢說你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體質的人?反正我是頭一次見。更何況他又沒法開口說話,大字也不識幾個,我到現在還不清楚他究竟能做些什么。 他繼續說道:不過,也可以一猜。他天生極陰體質,又能通鬼界,能吸引他的東西,要么是極陰,要么便是極陽 步家家主所持的銅鈴可遣鬼鎮邪,是極陰。 謝慕手中的四方開天鏡,則是極陽之物。 而徐閬口中的極陰體質,也就是面前的這個稚童,生下來就能看見鬼魂,往人群中一站,在鬼魂的眼中看來就像是一團藍幽幽的鬼火一樣顯眼,不但是上好的補品,還是能夠依憑著重回人界的好媒介。古書上有記載,此種人,雖然學起遣鬼一道,比起普通人是事半功倍,但若是沒有什么自保的手段,又不是出生于專門學習此道的人家中,陰氣纏身,百鬼所噬,多半還沒等到學成,就先夭折了。 鎮壓水尸一事,我估計是幫不了多大的忙,最多撿撿漏罷了,主要還是得靠他。 徐閬說著,將男童推向聶秋,喏,你屢次接近步家的銅鈴,總是想做些什么吧。 所有人都看著他,男童卻未做下一步動作,呀呀叫了兩聲,手中胡亂比劃了些什么。 聶秋和謝慕齊齊看向徐閬。 徐閬道:看我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男童見無人明白他的意思,垂頭喪氣了一會兒,隨即向謝慕伸出了手。 手心向上,是在問他索要東西。 而謝慕的手里只有那面四方開天鏡,他先是試探地晃了晃鏡子,見男童點頭如搗蒜,頓時黑了臉,惡狠狠地拍開他的手,不給你。 徐閬哪能放棄這報復的機會,立馬嘲道:沒想到那個號稱蓬山青鸞的謝慕如此小氣,這么大歲數了,竟然還欺負小孩兒! 謝慕正要說他現在不也是小孩模樣,卻又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徐閬時說的話。 什么臭小鬼,我在人世間呆了幾十年了。 他啞言,垂眼時又見到這又瘦又矮的男童眼巴巴地看著他,心里也猜到他要做什么了。 陰陽壹體兩面,彼此互藏,相感替換,兩者相互作用,運化萬千。 先前徐閬也說過了,面前這男童是極陰體質,能吸引他不外乎是極陰或是極陽。因為,陰氣對于他來說堪比珍饈盛宴,而極陰畏寒,象征月,極陽炎熱,象征日,所以他也會不自覺地接近極陽的東西就像一層屏障一樣,溫暖安全,能夠嚴嚴實實護住他的東西。 陰氣相噬,這男童是怕自己靠近步家銅鈴,被里面潛藏的陰氣所傷害。 這不能說是他聰明或是耍心機,完全是本能促使他接近謝慕的四方開天鏡。 徐閬說的沒錯,謝慕確實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體質的人,心下也覺得好奇,便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四方開天鏡放在男童小小的手掌上,別摔了。 男童眼睛一彎,倒顯出幾分清秀可愛。 謝慕想了想,又拽住方鏡,低聲念了句蔽月,這才松了手。 男童一手抱住不大不小的四方開天鏡,一手摸了摸塞在懷里的符箓,這才幾步走到聶秋的面前去,在他打量的眼光中,按住了他腰間的那把刀柄極長的斬馬刀。 他也知曉自己拿不動這么重的東西,就只是拔出來了幾寸,刀刃與刀鞘輕輕摩擦,發出有如瀑布濺起的水花打在岸邊的聲音,鏗鏘刀鳴,凌冽的刀鋒顯出月色般的寒光。 謝慕看著他眼也不眨地把手掌伸過去,在刀鋒上一劃,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只覺得自己手掌也發疼,我先前說錯了,老道士,你怕是沒東西能教給他。 五歲的稚童抬起手臂,伸出沾滿鮮血的手掌,握住了聶秋袖中低垂的銅鈴。 陰冷潮濕的氣息從聶秋的腕間散開,霎時間,颶風掀起,寂靜的夜空中響徹刺耳雜亂的聲音,就好像有無數惡鬼正在空中盤旋,發出狂笑尖叫聲。 徐閬凍得上牙直磕下牙,謝、謝慕! 謝慕的嘴角抽了抽,朗聲說出現日二字,那面被男童抱在臂間的四方開天鏡便發出了明亮柔和的光芒,溫暖的氣息升起,將陰冷一掃而空。 與此同時,銅鈴上的血液被吸收殆盡,鈴面上手持折扇的惡鬼饜足地瞇起眼睛,細細密密的紋路顯現,從邊緣的紅色處向上攀升,像一棵瘋狂生長的參天大樹。 那邪門的紋路,有一股極為細小的卻并未在銅鈴上生長,而是覆上了男童的手指。 銅鈴震顫,這次還沒等所有人反應過來時,鈴中的兩鬼便被彈了出來。 聶秋雖有所戒備,那兩個飄在空中的惡鬼瞧著卻很清醒,沒有半點失控的跡象。 紅鬼伸出細長的舌頭,舔了舔嘴唇,似乎在回味剛才的味道。 蓮鬼仍舊閉著眼睛,神色如常,手中端著的那株并蒂蓮卻隱隱有了絳紫的顏色。 紅鬼,如何?聶秋暗暗在心中問道。 有四方開天鏡的庇護,即使他流了血,我也嗅不到半點味道。紅鬼頓了頓,不過這童子血當真是誘人,能比得上好幾個生魂了,我感覺我體內的邪氣都變得更充盈 話雖如此,他為什么要將血液抹在銅鈴上,難道只是為他人做嫁衣? 男童沒把握好力度,傷口劃得大了些,收回手后還在不斷地淌血,聶秋就撕了一截衣衫上的布料,一圈圈纏在他的手掌上,幫他止住了血。 之前沒來得及細看,此時一瞧才發現那縷紅紋就停在了他的指節上。 又淺又小,要不是早就知道,聶秋還以為那是皮rou下的血絲。 只是交換罷了。蓮鬼輕輕說道。 聶秋看向虛虛坐在空中、渾身泛著紫光的惡鬼,卻見它紫衣逶迤,姿態優雅從容地抬起手,撫了撫緊闔的眼皮,然后緩緩睜開了那雙眼睛。 血從它的眼眶中滾落,在面頰上留下兩道朱紅的印子。 那雙漆黑一片的眼中,并蒂蓮一瓣一瓣地綻開,交纏相連,先是盛放,隨即枯萎。 仿佛能夠看透一切,容納四季春秋,八方天地。 先天極陰體質,陰氣殷足。他年紀還小,無法控制,所以使得陰氣外散,容易招來鬼魂。它垂下眼,掩住瞳中的蓮,顯出些悲天憫人的模樣來,眉眼間卻仍有一股不散的邪氣,拿血來換一縷銅鈴中潛藏的陰氣,使自身的陰氣匯聚內斂,倒是很劃算。 紅鬼低啞的聲音響起:因為他身上有步家的氣息,所以與步家立下契約的我們是無法攻擊他的,而這股邪氣純正,一般的鬼魂也不敢對他下手。 說罷,紅蓮兩鬼便化作兩道暗光,回到了銅鈴中。 也就是說,基本上是安全了。 聶秋不得不感嘆,這男童雖然年紀小,心思卻很縝密。 他看過去,只見男童三步并作兩步走,跑到了沉默不語的謝慕面前,雙手將四方開天鏡捧起,放在他面前。謝慕下意識地接過,手指摩挲著方鏡的邊緣處所刻的日月星宿,若有所思地看著男童。 我是不是認識你? 他說罷后,才驚覺說了什么,自己也覺得頗為荒唐,搖了搖頭,看著一臉茫然的男童,算了,你就當我是一時的胡言亂語罷。 明夜,我會如約前去凌煙湖。 謝慕說完,未作多言,抱著那面四方開天鏡消失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啞巴:我給大家加個buff。 第41章 、暴雨 烏云蔽日。 霞雁城大多數時候天氣都是很好的, 若不是晴空萬里,好歹也要風和日暖。 然而,今日天空中卻是烏壓壓一片, 似是要降下暴雨一般。 空氣中濕悶的氣息密布,叫人感到心情煩躁郁悶。 聶秋坐于桌前,側頭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際, 還是覺得有些不放心,將十八枚黑石子放于桌上,按照一定的規律擺好, 心里默念著, 算了一卦。 這件事涉及的人太多, 是整個霞雁城中的百姓;邪氣又積聚了幾十年,已經在凌煙湖內定了下來,可謂是根深蒂固;謝慕、徐閬和那個男童的實力究竟如何,覃瑢翀的琚瑀鏘鳴蠱過了這么久之后究竟還能留下多少效用, 他們能否順利地解決凌煙湖內的水尸 一切都難以確定,整件事極為困難。 聶秋已經竭力穩住心神了, 按住圓潤石子的指腹卻還是一滑,漆黑的石子像泥鰍一樣從他的指下鉆了出去。 幾枚石子撞在一起, 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隨即四散開來,向相反的方向滑去。 聶秋將手放在桌沿下, 穩穩地接住了那幾枚石子。 果然,變數太多, 這卦是算不出的。 雖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實際確認之后,他還是不免產生了失落的感覺。 他把十八枚石子聚攏收好, 托著下巴,垂眼看向窗外。 還有就是這個天氣每到關鍵的時候,就刮大風,下大雨,鋪天蓋地,遮云蔽日。聶秋想到,叫人覺得是天公不作美,天道故意在與他們作對一般。 他看著手邊展開的一封信函,輕輕搖了搖頭。 昨夜和徐閬等人分別之后,聶秋就回到了客棧。 接過小廝轉交來的信函,他才知道,原來方岐生和安丕才已經離開了霞雁城。 方岐生在信中寫到,他將要出邊關,入西北大漠,過幾日再回來。 大約是仔細思考了一番,還是覺得去一趟青龍門露露面為好。 也對,他畢竟身為教主,而魔教近日又正在擴張,所以他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 只要是稍微繁華一些的城鎮都暗中立有玄武門的分支,這一段時間以來,方岐生白天里很多時候都不在客棧,估計就是和安丕才他們去那里了;而那些小廝每日已經習慣了為方岐生提前備好筆紙,他有時候在客棧,也是在往魔教總舵寫信,有幾次聶秋和他一起在大堂用飯,眼尖地瞧見他袖口處有一點墨痕,只不過隱于黑衣玄袍之中,倒不是很明顯。 聶秋看在眼里,方岐生沒說,他也就沒有提。 不過,他就這樣突然一走了之,聶秋一時間還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方岐生之前說,如果聶秋要離開霞雁城,就提前和他說一聲,他會來送別。 聶遲催得急,也不知道他走的時候,方岐生到底來不來得及從大漠中抵達霞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