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2)
他將外袍往身上一套,總算是將其好好地穿在了身上,然后大步向外踏去。 聶秋與陸淮燃對視一眼,還是陸淮燃先說道:公子出去就知道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聶秋跟出去后,便看見覃瑢翀站在船頭,手隨意地搭在欄桿上,身子探出去了大半,低著頭看著下方的水面,也不知道到底是在看什么東西。 他走過去,覃瑢翀沒有轉頭看他,而是指了指下方,示意他看。 聶秋順著他手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水面一片平靜,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反射著粼粼的光,金的紅的混在一起,被水波一攪,顯得格外好看。 聶公子,你可知道,霞雁城本來沒有湖,這凌煙湖是人挖出來的。 泛著光的柔波中漸漸地浮出了黑色。 原本只有米粒大小的一個點,幾息間就擴大了,變成了黑漆漆的一團,卻在陽光的遮擋下并不明顯,其他游船畫舫隔得又遠,所以并沒有人發現。 步家所居封雪山脈,曾受托前來鎮壓過。 但是,就連步家的那位遣鬼守鈴,對這凌煙湖中的東西卻也只能起到緩解的作用,并不能使它們就此退去。覃瑢翀說道,步家本沒有那個職責幫助霞雁城,他們自顧不暇,后來漸漸衰退了,就只有由覃家來接手此事。 我的蠱蟲從不外借,二十年前的那一回,就是我念著她是步家人,才幫了一幫。 聶秋已經看見了一張張人臉浮在了湖中最接近水面的地方。 覃瑢翀卻不慌不忙,仍是繼續說道:我那時候的煉蠱術還未大成,理應不將蠱蟲給她的,但是見她那時候堅定的眼神,卻不知怎么的,就將蠱蟲給了她。 水底下的那些,你也看得見?聶秋問道。 那些算不上是鬼。覃瑢翀直起身子,神色冷淡地看著水中起起伏伏的浮尸,說道,我既看不見鬼魂,也不會遣鬼之術。若它們是鬼,我又如何接得住這個擔子? 步家或許是沒了,所以,封印勉勉強強地維持了這么多年,還是要破了。 他彎彎繞繞說了半天,到了此時才說出了自己究竟準備做什么。 說起來也是巧,你竟然會遣鬼之術。覃瑢翀用手支著下巴,側著頭看向聶秋,你在我這里有所求,我也有求于你,這不正是一舉兩得的事情嗎? 我原以為你只是想看看我長得是何種模樣。聶秋說道。 覃瑢翀沒想到他會說出這么一番話,不由得一愣,才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絲毫不避諱,很是大義凜然地說道:沒錯。誰會不喜歡看美人強勢認真時候的樣子呢? 正說著,凌煙湖上的人只剩下了他們幾個。 覃瑢翀他們該是遇到過許多回這種事了,根本不需要吩咐,沈初瓶就已經劃著小船去告知那些還渾然不知發生什么事情的游客,霞雁城覃瑢翀在最好最大的酒樓擺宴請客。 在霞雁城,還沒人敢不給覃瑢翀面子。 有一部分人是打著占便宜的念頭,還有一部分人是打著吃窮覃瑢翀的念頭,總之,不消片刻,他們都乖乖地依著沈初瓶的話,駕著船回到了岸上,頭也沒回過一次。 所以他們自然就沒看見已經有渾身慘白的尸體,順著歸蓮舫的船身向上攀爬,滑到了水中的又被當作了墊腳石,逐漸地疊在了一起,組成了一個尸體所構成的梯子。 覃瑢翀緩緩道:這些是水尸,由蠱蟲所控制。 渾身泛著紅色的厲鬼,腳踏烈火,從銅鈴中一躍而出。 它一手的鎖鏈像是有意識似的將那些尸體一勾,向下一甩,只聽撲通幾聲,那好不容易就要爬上來的水尸就又被扔到水里去了,另一只手所持的紅纓槍狠狠一刺,只見血rou翻飛,幾個水尸就被撕裂成了碎片。 說是血rou,似乎也不形象。 水尸身體里所盛的都是水,打碎了之后掉到湖里又和湖水融到了一處。 水尸與活死人看著類似,都是沒有血rou的。畢竟,活死人是爐鼎所煉,水尸是蠱蟲所控制,兩者都是邪術,自然有相通之處。 蠱蟲聶秋看向了覃瑢翀,卻見他早有預料地擺了擺手,說道:若是蠱蟲,便不會叫步家來鎮壓了,可惜這些水尸卻與尋常的不同,碎成泥了都沒有一只蠱蟲掉出來。與其叫它們水尸,倒不如說,更像是被鬼魂所附身的水尸,沒有弱點,永遠無法被消滅。 聶秋意念一動,紅鬼便把手中的鎖鏈纏在了紅纓槍上,將紅纓槍往歸蓮舫上一擲,他們二人只感覺到船身一晃,槍便牢牢地釘在了聶秋身邊。 青面獠牙的厲鬼將雙手一合攏,虛虛地捏了一個訣,水面上便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墻沖天而起,將歸蓮舫嚴嚴實實地包裹在了中央。 覃瑢翀自然是看不見火焰的,只能看見水尸一個個地融化,不消片刻,就全部被解決了。 他嘆了一聲,厲害。 聶秋問道:你不怕我遣鬼來殺你? 我知道,步家的厲鬼是不能向活人出手的,不然會受到懲罰。覃瑢翀無所謂地搖了搖扇子,你看起來似乎想知道我是如何知道這條秘辛的我當年可是拿自己去試過的,不過那已是陳年舊事,我就不和你提了。 厲鬼易躲,活人難防啊。他說著,語氣中帶著點戲謔的笑意,叫人摸不透是真是假。 第28章 、守鈴 沈初瓶已是劃船回來了, 縱身一躍便落在了歸蓮舫上。 他半蹲在欄桿上,站得穩穩的,半蜷起身子的樣子好似一只輕盈的貍花貓。 沈初瓶放眼環視四周, 發現水尸已經基本被解決完了,剩下的那些正努力拼湊著融于水中的殘肢斷臂,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 為下一次的攻擊做足了準備。 躍下欄桿,他抱拳看向聶秋,恭聲說道:請聶公子鎮邪守鈴。 覃瑢翀一擺衣袖, 寬大的袖擺輕輕在空中掃過, 隨即便規規矩矩地貼在了他身側。 聶公子, 請。 聶秋沉吟片刻,將手伸進袖口中,把手腕上系著紅繩的銅鈴解了下來。 我不是步家人,并不通鎮邪守鈴之術, 不過可以一試。 他看了紅鬼一眼,它此時已是盤腿懸在了空中, 視線相交間,青面獠牙的鬼點了點頭。 聶秋將邊緣處泛著紅的銅鈴一晃, 印著花紋的那面本來是朝里的, 卻隨著他的動作而漸漸地向前轉去,最后完全顯了出來。一只腳掛在腰間, 單腳站立,似笑非笑的惡鬼虛耗轉了轉眼珠, 無聲無息地將手中的鐵扇展開了。 銅鈴聲驟起。 原本只不過是一聲,后來便從四面八方涌來,好似有千百個銅鈴在同時搖晃, 銅鈴聲交疊反復,像是有人終于將其聚成了一股,每一轉,尖端就更鋒利半分,更逼近湖面尖聲利嘯的水尸半分,像一把纖長的巨劍,懸在半空中,利刃向下,濃重的肅殺之氣往下壓去,直逼得人呼吸困難,卻并不覺得難受,反而叫人靈臺處愈顯清明。 紅鬼緊閉雙眼,足下的烈火越燃越烈,最后將它整個吞噬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球。 游船時并不覺得凌煙湖有多大,而此時聶秋卻發覺它大得難以想象。 雖然他集中了精力去控制銅鈴,紅鬼身上的火焰像澆了燈油一樣熊熊燃燒,擴散的速度卻還是太慢了,他們身在湖中央,也不知道這湖下到底殘存了多少野鬼冤魂,即使火焰再大,那股叫人背脊發涼的寒意卻只是減弱了些許。 而凌煙湖,只不過有小半湖面被火焰包裹住了。 聶秋悶悶地咳嗽了一聲,這股邪念 百余人的怨恨,幾十年的沉淀后,自然已是難以摧毀。覃瑢翀神色凝重。 他是用蠱的,不是遣鬼鎮邪的,對此情況也是有心無力。 之前的幾十年中,覃瑢翀只能靠自己的蠱蟲來對付這些水尸,所幸它們每日只有一刻鐘的時間會出現,所以他勉勉強強地也能護住這霞雁城的人。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步家曾設下的封印漸漸地散了,水尸原本只是在半夜出現,后來就越來越早,到了今天,竟然是在正午時間,頂著烈陽就出現了。 他的手指逐漸攥緊,指甲在掌心中留下了幾道深深的痕跡。 火焰難進不退,又太消耗精力,紅鬼浮在空中,身上泛著的紅光也慢慢消褪了。 沈初瓶垂下頭,心中暗暗嘆了一聲。 這幾十年中,步家已經來過了好幾次,就連號稱遣鬼守鈴的步傾仲,也只能將這凌煙湖的邪氣鎮住,并不能徹底將其消滅。步家傾覆后不久,鎮邪的封印也散了。 他們之前本來想請步家的家主來此一試,卻被步傾仲直言拒絕了。 步家有規矩,家主不能離開祠堂半分。 若是統領千鈴的步家家主所掌管的銅鈴,或許可以一試,但是步家的規矩擺在那里,而且步家確實是有難言之隱,實在不能相助,所以他們只好放棄了。 此后,就是覃瑢翀咬著牙扛住了這個重擔。 聶秋只覺得眼前的事物歪歪斜斜,頭腦一片混亂,不由得定了定神,狠狠地吸進了幾口氣,想要讓意識清醒一些,可惜這邪氣就像源源不斷似的,根本沒有邊際,他剛一伸出手想要驅散那股邪氣,就有種要被反噬的感覺。 覃瑢翀見他臉色發白,不由得松了攥緊的手,張口要喊他停下。 此時停止不過傷了精力,若是再繼續下去,聶秋怕是會元氣大傷。 百里外的封雪山脈上,步塵容忽然睜開了眼睛。 她剛從昏昏沉沉的夢境中醒來,意識卻很清明。 面容沉靜的女子在一片廢墟中遙遙而立,掐指默念了幾個字。 還沒到時候。步塵容喃喃說道,也不知道是要說給誰聽,有因有果,有得有報。此時亦不是最好的時機。 在旁人眼中,衰敗的宅邸中只有她一人,也無半點聲響,而步塵容卻是能聽見在她說出這一句話后,宅邸內便響起了細細簌簌的聲響,厲鬼在她耳畔暗暗低語,無數話語霎時間涌入了她的腦中,將平靜的湖水濺起了千丈浪。 要是其他人,早就被這喧鬧的聲音給擾得近乎崩潰了,而步塵容卻是早已習慣了。 她思忖半晌,閉眼默念出了爛熟于心的兩個字。 通邪。 聶秋皺著眉頭,那些擾人的邪氣向他襲來,想要粘在他的身上,像難以擺脫的毒蟲猛獸,欺身而上,幸好步家家主所持的這個銅鈴讓他能在黑暗中守得一份清明,否則這時候他早就失去意識了。他早該在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及時收手,卻硬生生地將自己囚在了桎梏中。 因為,他好似瞥見了翻涌的邪氣中,除了在湖水里扭曲的水尸以外,還有其他東西。 然而這時候容不得聶秋多想,他喉嚨處已經嘗到了一點淡淡的血腥味。 他正要停了手中不斷搖晃的銅鈴,將紅鬼喚回的時候,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古怪。 只見紅鬼身側的火焰被硬生生地劈開了一條路,渾身泛紫的厲鬼突兀地出現在了空中,雙眼微闔,手中所持并蒂蓮,面容平和,看著竟不像是鬼,反而更像是廟中堂上的慈悲佛像。 聶秋分明是沒有招出蓮鬼,而它卻自己出現了。 通邪對于遣鬼者來說,容易損傷元氣,招出的鬼也不易控制,但聶秋半點都沒有感覺到自己的元氣受損,甚至隱隱有種恢復的感覺。 這鬼,不是他自己招出的,所以要承擔后果的人也不是他。 如此想來,除了步塵容以外,沒有別的人能做到了。 聶秋推拒了覃瑢翀要叫他停手的提議,向湖中望去。 覃瑢翀自然是看不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只能看見他臉色逐漸好了些,沒有之前那樣駭人了,而聶秋此時又將手扶在護欄上,伸頸遠望,烏黑的長發被大風吹起,又緩緩地落下,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看什么東西,眼中的光芒竟是晦暗不明,又被吹散的發絲遮去了。 湖面上,開滿了大大小小的并蒂紫蓮。 也不知道是如何開出來的,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整片湖面,將那些駭人的慘白尸體都遮在了清麗孤傲的并蒂蓮之下,連慘叫聲都一并遮掩了似的,沒有半點聲音,無聲無息地就布滿了整個湖面,將刺骨的邪氣給壓了下去。 不過,也只能是鎮壓了。 蓮鬼抬手撫了撫自己閉上的雙眼,將手中的并蒂蓮扔了下去。 銅鈴聲忽地一停,湖面上的時間有一瞬間的停滯,隨即猛然炸響。 覃瑢翀和沈初瓶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那聲音過于刺耳,差點讓他們以為會穿透耳膜。 聶秋卻是好像沒有聽到那個聲音一樣,緊緊地盯著湖面。 可惜此等景象只有他能看見:蓮鬼手中的那株小小的并蒂蓮剛落入湖中,就被寬大的蓮葉所遮,再也看不見了。而銅鈴聲在此時適時地響起,一陣劇烈的紫光從并蒂蓮所落入的地方震蕩開,一圈圈地擴散,推著蓮花向岸邊一浪接著一浪地涌去,隨即在碰撞之中迅速地枯萎,融于了水中,將水面染成了瑰麗的紫色。 一個小老虎布偶,從他視線中一閃而過,很快便又沉入了湖底。 聶秋停了手中的銅鈴,眼見著紅蓮二鬼回到了鈴中,便將銅鈴又纏回了手腕上。 他正想著剛剛所看到的東西,沒注意到旁邊人的反應,轉頭才看見覃瑢翀和沈初瓶都看著他,似乎在等他解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聶秋點了點頭。 沈初瓶稍松了一口氣,便聽見聶秋又說道:此次鎮壓,封印持續不了多久。 覃瑢翀道:聽公子此番言論,看來是準備接下此事? 是,聶秋看著他,說道,需要找出根源,才能將這股邪氣徹底解決。 覃瑢翀似乎沒想到他竟然想徹底解決此事,沉默了片刻,才說道:多謝。 不過是我有求于你,你也正好有求于我罷了。 他頓了頓,說道:你既然熟悉此地,可有途徑知道哪些人出入霞雁城? 有。 近日來,可有一個叫徐閬的人,來到霞雁城? 覃瑢翀微微皺了眉頭,對身旁的沈初瓶吩咐道:去查。 沈初瓶領命。 正說著,覃瑢翀便遠遠地瞧見陸淮燃劃船過來了,距離有些遠,雖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但還是能看清他身后還坐了一個人,想必這就是聶秋口中所說的那位朋友了。 他笑道:正巧,你的朋友也來了,不如賞臉和我去酒樓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