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
聶秋知道它們也是活死人,卻總覺得和今日遇見的那幾個都不大一樣。 方岐生謹慎地扔了一塊石子過去,不大不小的石頭落地,響起的聲音也不明顯,卻能使聶秋和方岐生都聽得清清楚楚。 黑袍的活死人卻是一下都沒動,連轉頭看他們一眼的動作都沒有。 聶秋這才小心地過去了,也沒有太靠近他們,只是伸手掀開了最近那個的兜帽。 他難得地晃神,手指松開了那黑帽,驚疑不定地后退了兩步。 方岐生低聲問道:怎么了? 聶秋的指尖仿佛還停留著那黑袍布料的質感,他輕吸一口氣,才轉過頭看向方岐生。 這是步陵清。 是步塵緣,步塵容口中的那個能驅使生鬼的,向來溫溫柔柔的清師姐。 這些活死人和一般的不同,一般的活死人面上的五官都很不清晰,幾乎能說是白紙似的,而他們的相貌卻還停留在了死時的模樣,恍惚間讓聶秋以為他們還活著。 片刻后,他一言不發地又走上前去,一個一個地將那些兜帽掀開了。 連師兄,池師姐,小合師弟,烈師弟 一張張臉在不亮的火光下露了出來,卻都是聶秋見過的面孔。 他掀開了兜帽,然后又一個個將它們重新戴上了。 聶秋想過,那些罐子和步家有關,這神鼎門弟子和活死人或許也與他們有所關聯,卻沒想到竟然是這般關系。 步家為數不多的,將近二十個旁系血脈,都在這里了。 外邊突然傳來了一陣細細簌簌的聲音,好像是有人走過來了,聶秋便連忙和方岐生躲在了最里面,山洞里的光線本來就昏暗,經那些黑袍的活死人一擋,倒是很難發現他們兩個。 他們從縫隙間看過去,不消片刻,那個同樣身著黑袍的神鼎門弟子出現在了視線中。 她在步陵清面前站了一會兒,卻是沒有再往里走,只是靜靜地望著。 聶秋幾乎都要以為那個神鼎門弟子發現有什么不對勁的時候,又是一陣衣物摩擦聲傳來,原來是她抬起了手,露出了手臂上一道一道的宛如利爪抓出來的傷痕,泛著黑的手指捏在了兜帽的邊緣處,似乎是想將它掀開。 她掛在手腕上的銅鈴隨著她抬手的動作輕輕地搖晃著,然而這一次的銅鈴聲卻和之前的不盡相同,少了幾分尖銳的惡意,多了幾分溫潤收斂,在洞xue之中悠悠地回蕩,竟叫人想起了寺廟中被僧人虔誠敲響的渾厚鐘聲。 聶秋的瞳孔微微一縮。 那張隱在兜帽下的臉終于出現在了昏黑的火光中。 她的臉色并不好,透著一種久病未愈的蒼白,隱隱還能看得見皮rou下青色的血管,左眼下有一顆小小的、并不是很明顯的淚痣,右眼眼眶中空無一物。 正是步塵緣。 第19章 、歸心 步塵緣搖響了手腕上的銅鈴。 那些原本一動不動的活死人聽見了鈴聲之后,卻是紛紛抬起了頭看著她。 步塵緣慢慢轉過身,向洞xue外走去,或許是因為方岐生取走了她身上的蠱蟲,所以身著黑袍的步家弟子們行動比昨夜遲緩了許多,但還是身體僵硬地跟著銅鈴聲邁開了步子。 眼前的一幕實在是過于詭異,聶秋的腦中一時間閃過無數念頭,但還是和方岐生俯下了身子,隔了一段距離,跟在了它們的身后。 洞xue里或許有其他洞口,但是步塵緣還是選了最近的這條,從瀑布穿了出去。 漆黑的夜晚,沒有月光,一條長長的隊伍悄無聲息地沿著河流走著。 遇見了河流分叉處,它們也沒有絲毫猶豫,只是一聲不吭地、麻木地跟著前方的人。 聶秋和方岐生頓時明白,腳下所走的這條路,正是通往村口小溪的路。 空氣中一片寂靜,他們二人便一直沒有開口,連呼吸聲都放得極輕。 不知走了多久,聶秋才遠遠地看見了那個熟悉的村子,和夜色下沉默不語的小溪。 隊伍最前方的步塵緣終于在小溪旁停下了腳步。 聶秋和方岐生便趁著她望著溪水的當口,悄悄躲到樹梢上去了。 她今夜不知為何一直都沒戴上兜帽,長長的黑發垂在臉側,襯得她的面頰愈發蒼白,嘴唇微微有些開裂,脖頸到衣服下的那片裸露在外的皮膚已是顯出了尸體般的灰色。 步塵緣伸出手,試探地用指尖去碰了碰小溪平靜的水面。 只聽見燒焦一般的刺啦聲響起,步塵緣猛地收回了手,臉上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仿佛早就預料到了這種結果,又或者是這種事情在以前已經發生了無數遍,她已經習以為常了。 半晌后,步塵緣卻是語氣平淡地開口問道:昨晚的兩個人,今夜也來了嗎? 她沒有轉頭,眼睛仍是看著水面,仿佛只是在喃喃自語。 方岐生臉色稍有變化,他轉過頭,對聶秋做口型道:她和昨晚不一樣。 聶秋輕輕皺起眉頭,他見到那個神鼎門弟子竟然是步塵緣的時候就覺得不大對勁,現在跟了一路過來,步塵緣的舉動和語氣,處處都讓他有一種格格不入的異樣感。 他朝方岐生擺了擺手,索性不避不掩,從樹梢上跳了下來。 步塵緣? 聶秋錯開那些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步家弟子們,向步塵緣走去。 步塵緣這才轉了過來,用那只黑得透不進半點光的眼睛瞧著聶秋,直到他快要走到自己的面前,都沒有任何要動手的意圖,你認得她? 她說的是你認得她,而不是你認得我。 聶秋止住了腳步,堪堪離了她有兩步遠。 步塵緣那張他見過無數次的臉忽然變得陌生了起來,聶秋開始懷疑,自己面前的這個到底是不是步塵緣,或者是他現在根本就還留在步家的宅邸,繼續深陷于回憶的泥沼之中。 見他沒有回答,步塵緣便沒有再看他,抬起手來,想要搖響手腕上的銅鈴。 那一瞬間好像是將時間拉得更漫長了,夜晚的風和身后的活死人們都不復存在,銅鈴隨著她的動作而晃動,原本朝里的那一面逐漸地轉了過來,毫無遮掩地出現在了聶秋的眼前。 銅鈴上面刻了一個紅色的淵字。 步家的銅鈴分三種,家主所持的銅鈴,用來鎮宅的銅鈴,和每人都有的,取了他們精血所鍛造的銅鈴。 諸鬼叛逃的時候,我因為服下藥的緣故,在暗室里昏睡了整整一年,所以不知道淵哥到底回沒回來過,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 霎時間,步塵容的話出現在了聶秋的腦海中。 他用很輕的聲音,慢慢地吐出了三個字:步塵淵? 步塵緣的手臂僵在了空中。 我從封雪山脈上下來,見過了步塵容。聶秋說道。 塵容,她的眼睛漸漸地有了一點光,很是陌生又熟悉地重復了一遍,她原來還活著。 你沒有回去過嗎? 步塵緣,或者說是步塵淵,他搖了搖頭,說道:諸鬼叛逃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步家一個多月了,等到我回到宅邸的時候,已是三天后了,我只見到了jiejie,和其他的步家弟子,沒有看見小妹。 那時候步塵容已經在暗室里睡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步塵淵離開了步家,所以才不知道這新修的暗室,又或者是那暗室本來就沒有幾個人知曉大抵是此種原因,竟然讓這對兄妹就這樣擦肩而過,然后在往后二十年的光陰都不曾相見。 聶秋忍不住問出了那個步塵容,或者說步塵緣乃至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一個問題。 你不在步家的時候,都去什么地方了? 他是去了何處,才錯過了寄魂于鈴,錯過了諸鬼叛逃,錯過了躲在暗室里的步塵容,錯過了步家家主最后想要對他說卻沒有說出口的話,錯過了步塵緣的最后一面? 步塵淵慢慢將纏在手腕上的銅鈴取了下來。 我去了神鼎門。 我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了多少東西,但是你應該聽小妹說過,天道對天相師家族的懲罰。一開始只有他們幾個知道,后來隨著時間的流逝,所有厲鬼的封印都漸漸地削弱了,事情就瞞不住了。步塵淵似是痛恨般的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每個字都仿佛是被他嚼碎了才能說得出口,她瞞不住的,她怎么可能瞞得住。 聶秋靜靜地聽著步塵淵的話,他像是將這些話埋在心里許久了一般,此時才傾瀉而出。 自步塵淵奮不顧身地去救小妹的那件事之后,許多原本不認得他的步家子弟都記住了他,有什么事情的時候就記得叫他一起出來,要么是玩,要么是驅鬼,總歸是很開心的。家主看在眼里,一聲不吭。步塵緣的母親也不是頑固之人,她性子也直,從步塵淵來的那天開始就沒和他見上過一面,許多事情卻是默許了的,也沒有做過暗中使絆子的事情。 步塵容換了眼睛之后,見著他就總是一副要哭的樣子,那之后就再也沒吃過師兄師姐們給自己捎的糖,把所有她寶貝的東西都放在了一個袋子里,通通拿給了步塵淵,叫他不要生自己的氣可是步塵淵卻是從來沒有生過她的氣。 步塵緣說自己學了些畫技,要給他畫一幅他所驅使的厲鬼畫像。她說:我是照著你的筆觸畫的那幅畫,塵淵,你到時候不要笑話我。她右眼眼眶里空無一物,步塵淵卻不知為何硬生生能從那里面看出了溫柔的笑意來。 步塵淵原以為所有事情都能變好,那些事情他都一點一滴地記得很清楚。 所以他忘不了,更沒辦法承受失去的痛苦。 步塵淵不在步家的時候,去了神鼎門。 步家是最痛恨那種邪門歪道的,尤其是和他們的道德相悖的神鼎門。 但是步塵淵不知道,他還應該向誰求助。 他自己離開了步家宅邸,白天里打聽神鼎門的下落,晚上的時候躲在寺廟中,聽著悠悠鐘聲,身上被厲鬼抓撓出的傷口才好像不是那么疼了。 步塵淵跪在他那個沒見過幾次面的母親面前,求她教自己神鼎門的秘術。 那個和自己相貌相似的女人眼角一挑,她臉上雖然已顯出了老態,卻仍然能叫人看出她年輕時候的模樣。她說:你別跪了,我不叫你一聲兒,你不叫我一聲娘,我們兩個又不相虧欠。步塵淵你是叫這個名字吧?神鼎門的秘術于我無益,我教你就是。 隨即,她又是一嘆,好好的清白名譽不要,偏偏要學這歪門邪道么? 神鼎門的煉尸之法確實難練,不僅是身體受煎熬,連道德都仿佛要隨著那咕嚕嚕響的尸油而被煉尸鼎漸漸熬得扭曲不堪了。 神鼎門的煉尸鼎鑄身,步家的銅鈴守魂,步塵淵想,他總能找到方法破解天道。 可他才剛學了一半,連門都沒入,就聽說了,封雪山脈上的厲鬼尖嘯了整個夜晚。 步塵淵那時候才真正感覺到,時間不過彈指一瞬,他什么都來不及學,什么都來不及做,什么都來不及說,一切都已經晚了。 那一個月過得太快,這二十年卻過得太慢。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步家,卻已是遍地尸體,落葉被染成了紅色。 步塵淵說不清自己那時候是什么心情,只是麻木地把每一具尸體都從山上背了下來,血滴滴答答地灑滿了一路。他在瀑布后找到個山洞,便在那里把煉尸鼎一架,就此作為巢xue了。 他之前還沒有煉化過一具尸體,也沒得練,學也還沒學到那種地步。 步塵緣絕對不行;清師姐很溫柔,說話都是輕言輕語的,不行;連師兄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但是對他照顧有加,不行;小合師弟還小,心也軟得一塌糊涂,不行 步塵淵那時候還不似現在這個樣子,他那時候還剩了理智,知道不能對普通人下手。 要不然,我先拿自己一試。 步塵淵這句話一說出來,聶秋竟是覺得身子一冷。 就連后面跟著跳下樹的方岐生,也是垂著頭,沉默地望著平靜的水面。 步塵淵先是煉了手臂。 步塵緣缺了右眼尚能和以前一樣,他也不過是缺了左臂。 然后是左腿,右腿。 這時候已經過了好幾天了,步塵淵呆在那個幽暗的山洞里,對著不能言不能語的步塵緣和其他弟子,身上沒有一個地方不痛。但更令他著急的是,那些尸體已經開始長尸斑了,身上也散發出了難聞的尸臭味。 他開始失去了神志,又急于求成,痛極了的時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直到清醒了之后,才發現步塵緣的手臂上全是指甲抓出來的傷口,卻已經流不出血來了。 于是他又像幾年前的那樣,在步塵緣的身旁痛哭了一場。 已經瘦得皮包骨頭的少年,像一只深陷牢籠的困獸,在渾身傷痕的尸體旁,蜷起了身子,脊骨從彎曲的背部惡狠狠地凸起,似乎下一秒就要沖破皮rou,撕裂整個殘破不堪的身軀。 步塵淵低下頭,將臉頰貼在步塵緣冰冷的頸窩,在寒夜中愈顯guntang的眼淚不斷地從干巴巴的眼眶中掉出來,順著面頰滴落在她的臉上、脖頸上,濺起的是小小的水花??墒撬倪@個年紀相仿的jiejie,卻再也不會睜開眼睛看著他了。步塵緣再也不會用手將他垂下的長發捋到耳后,擦干他的眼淚,用微笑撫平他的傷口了。 他終究沒有壓抑住那股哭腔,到底還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那晚,路過的獵戶回去后都說,瀑布后藏著一只窮兇極惡的鬼,能發出震顫心魂的厲吼。 之后,步塵淵就把煉尸鼎和其他人分開放了,他痛得幾乎要崩潰的時候,也只能跌跌撞撞地往洞外爬,沿著一路的隧道,在墻上用血淋淋的手指抓撓,把指甲抵得翻起,血rou模糊地一片,步塵淵卻是覺得心里好了許多。 如此反復,竟然還真的被步塵淵琢磨出了什么。 然而他才學了那么短短的一個月,或許再過半年,再過一年,再過幾年,他就能學有所成,能將所有人都煉化了。 但是他等不得。 步塵淵割下了步塵緣的一縷黑發,帶著他的那個刻了淵字的銅鈴淹沒在guntang的尸油中的時候,病急亂投醫地想,萬一他確實是天賦異稟,將自己成功地煉成了活死人呢? 世上或許真有此種奇人,然而步塵淵不是。 他模模糊糊地想,口中無意識地念,步塵緣。 步塵緣。 步塵淵再次醒來的時候,手臂上隱隱作痛,好像有還未愈合的傷口。他轉頭一看,那上面是他之前留下的傷痕,密密麻麻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