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他的
張副官的汽車開走之后,紅磚樓外一時再無動靜。這里短暫地成為過戲迷、影迷的圣地,然甜辣椒要嫁給吳將軍這事不脛而走,迷她的覺得遭了騙,自不再來了。但是總有執著的,比如這會兒,從草叢里顯出身子來的, 一個是金萍,另一個是阿甫。 金萍臉色白煞煞的,道:“那人怎么有些眼熟?” 阿甫說:“那是張副官,才剛到將軍身邊的。我認得的。甜辣椒房里那個人是張副官么?甜辣椒怎么看著像是沒……” 金萍一個眼刀殺了過去,阿甫不敢再說話。然而金萍也覺得確實模糊看見二樓那陽臺往里,朦朦朧朧兩個人,前面那個一身rou色,不像是穿了衣裳,但又有紗簾起起伏伏攪擾,也看不真切,原還在想呢,突然就見張副官下來了。 阿甫雖怕金萍,這會兒卻真是得意的,說:“你看,我沒騙你吧?甜辣椒果就住在這里的!” 金萍沒應。阿甫又道,“我們走吧?剛溜出來時,蔣嫂子像是看見的,幸好這里離得也不遠,我找黃包車再拉你回去???” 阿甫說著便趿著鞋跑出去,金萍只是絞著手指,一步叁回頭地望那陽臺,這時忽而看見穿著一身蔥綠旗袍的美人到了陽臺上,一抬眼,不正是甜辣椒么!原該激動的,可這時金萍卻緊張,甚至懼怕起來,又如同做了賊般的心虛不已,便也伏低了身子跑走了。 那邊小月季把新泡的茶并茶點心,一起送到了陽臺上。甜辣椒隨意斜在陽臺椅里,聞見了茶香便道:“什么茶,好清香?!蹦峭竿傅牟AП懈≈会樢会槻枞~,翠綠清爽,隨小月季的動作而左右舞動。 小月季道:“jiejie,這是前日將軍送來的,新得的雀舌,剛剛我也給張副官泡了喝的?!?/br> “我倒忘了?!碧鹄苯沸】卩?,配上小月季才剛做得的綠豆糕、糯米燒賣,吃了個半飽,“這還沒到中午,我已吃飽了。人家都是品茶,我卻是吃茶,倒也算得了古韻?!?/br> 小月季見甜辣椒兩腮粉紅,因吃了東西而顯得略略有些熱,把領口的一枚盤扣也給解開了,那琵琶扣左右分開,倒顯灑落??吹贸鰜?,甜辣椒心情不錯。 “張副官想必也是渴極了,把那茶飲盡了的?!毙≡录镜?。 甜辣椒不語,但那眼梢飛向了小月季,小月季被看著看著,慢慢低下頭去,忽而又粲然一笑,說:“jiejie,叫我怎么不好奇呢?” 良久,甜辣椒將所剩的半塊綠豆糕也叉著吃了,又將杯里留的幾口茶喝了,拭了嘴,才說:“今日無事,你坐下,許你一樁樁問來?!?/br> 小月季聞言沾著椅子坐了,說:“也不知該從哪里問,只是一件,jiejie也太便宜他了吧?何以至此呢?” 甜辣椒道:“你怎么知道我便宜了他?” 小月季說:“我雖然笨,但給我時間細想,也還是能想出個子丑寅卯來的。jiejie不讓我鋪床迭被,也不讓我伺候穿衣,早先還洗了澡,撲了香粉……jiejie,將軍有時也不見得有這樣待遇?!?/br> 甜辣椒卻笑開了,笑得眼里晶晶亮亮,半晌才能言語:“叫你坐在外面等著,你就在想這些呢?怕不是獨自演了一出孽海記,是色空思凡呢?” “jiejie!”小月季紅了臉,“我是為著jiejie擔心,萬一叫將軍知道了,豈不是白白落了個罪?” “你我不說,將軍他又怎會知道?”甜辣椒見小月季是真的擔了心,臉上又白又紅,安撫她道,“月兒,別擔心,我都有數。一個人堪不堪用,得試的。男人尤其歹毒,不以本性試他,怎么能窺見他品質一二呢?以往你總聽過,‘天將降大任’那話吧?我這就是先苦其心志,看他頂不頂得住,又或頂不住,他會怎么反應,有沒有露出乖戾來?會不會推脫了責任?這樁樁件件,于我而言,這么試,是最好的?!?/br> 小月季道:“這么說,jiejie并不信任他呢?!?/br> “你跟一個人只見了兩面,能信任他到哪里去?更何況,他本就是那邊的人。須得更加謹慎呢?!?/br> “既如此,jiejie此后還要勞其筋骨嗎?” 甜辣椒站起來,裊裊伸個懶腰,又解開一顆盤扣,道:“放段牡丹亭來聽聽。我再瞇一會兒?!?/br> 小月季揀出唱片,道:“這里有幾折,jiejie要聽哪一出?” “隨你?!?/br> 唱針落下,小月季拉起窗簾,房里暗了下來,唱盤里的聲音便有些如夢似幻了,甜辣椒很快就半睡了過去,思緒卻還有一點點清醒的,聽見那頭唱著“情根一點是無生債”…… 張副官那天下午什么事也沒做,只是照著甜辣椒開的單子,滿城采買。單子寫得瑣碎,品類繁多。一時是城北的咖啡汽水、一時又是城東的珍仁堂的制黃精、到城西的食品商店買香rou松和華山松子時,都只剩了一點,最后到城南的婦女商品店買蔻丹、手帕、絲襪等細小之物時,他已滿頭大汗,商店里的售貨員十足將他當做了個妻管嚴。傍晚,張副官終于回了乘龍里,才回家歇了歇,又想起那高跟鞋還沒有去取,洗了把臉又趕忙地去了,他記起那鞋匠睡得極早。 幸好,鞋匠為的等他,還沒關張。見了張副官,彎腰打簾去后面把鞋給取來了:“大人,您看看,這皮面子是很好的,已上過了油,用的還是我這里唯一一盒進口油。后跟也弄干凈的了,只是大人,這里——”鞋匠指著右腳鞋跟處,“這里,看見沒有?應該是硌到了石子了,磕碰掉一點,得補一補才好?!?/br> 張副官湊眼去看,那如玉如意一樣剔透的鞋跟上果然一個疤,便是美玉有瑕,他道:“這可怎么補呢?” 鞋匠道:“補的話也容易,材料貼上去細細打磨就好,本來鞋跟是沒斷的,只是面上不好看。特地留著沒有補,就是想問問大人,這里用什么材料才好呢?” 張副官犯了難,道:“我不太懂的,本該用什么呢?” “噥,普通材料是有的,選個顏色差不多的就看不出了。只是我看大人這鞋不是普通貨,不敢拿這些東西隨意往上貼啊?!毙衬贸鲨F皮盒,里頭擺著些塑料的或者張副官也認不出的材質,但放在甜辣椒的鞋子旁,確實不太契合的。 張副官盯著那鞋跟看,思來想去的。不然就先不補,明天再去問過她?可又想著她說明日要鞋子一起帶去的,如果沒有弄好,她定然又會笑話他,補是今天一定要補好的;可拿什么補呢?差不多顏色的又不能跌了份的材料,這一時到哪里去找? 張副官突然想起甜辣椒那間典雅厚重的會客廳來,又想著她臥室里輕輕盈盈但還不忘放置大紅木柜,知道她還是愛那些傳統的貴重物的,便有了個想法,因問道:“金子可以么?” 鞋匠一驚:“什么?” “黃金,金子,可以貼得住么?” “金子最為軟,當然貼得住。只是大人,這金子補在鞋跟上么?一來太貴重不值當,二來這顏色也對不上啊?!毙嘲底运尖?,原來這世上真有人有錢到把金子都當土踩著呢。 “貴重倒不妨,這原是我長官太太的鞋,多貴重都受得的。顏色么,我看這鞋跟像玉如意,金鑲玉金鑲玉,古已有之,想必是好看的。既然可以用金子,且等等我?!睆埜惫僬f著便往家趕,進到房里打開了床邊柜,拿出一個樟木盒,里頭他父母親的遺物,其中就有些碎金子,他挑了個適中的,便又回了鞋匠那遞過去。 鞋匠見果真是金子,大開眼界,說:“這就補上,大約一個小時,大人再來取?!?/br> 一小時后終于取得了一雙簇新的、還貼上了金子的高跟鞋時,張副官覺得心頭大事總算落了地,松了口氣。他將鞋放在臥室窗臺,自去吃了晚飯,洗過了澡。 背上被撞的地方越來越痛,到夜里更是一碰就痛,他用熱毛巾敷了敷,想起甜辣椒送的藥膏,擠出一段抹了,碰著自己堅實的身體時,卻總想起甜辣椒那柔軟無骨的身子,還有她的腳。到這時,他才覺出在她的房間、捉著她的腳,用指腹揉捻她是多不妥當的動作。張副官又煩躁了起來,穿了衣服,硬挺挺躺在床上,那淤青磕著床墊,又痛,無奈只好側身而睡,卻正對著那雙窗臺上的高跟鞋了。 今天在她那里的種種又浮現眼前,不明白。弄不懂。張副官看著月光下鞋跟上那一點金子,隱隱發亮,像只貓眼在盯著他,他索性閉緊了眼睛,本來沒想那么早睡的,但因下午跑東跑西,確實累了,竟一下睡了過去。一整個晚上,張副官的夢里,都有一雙涂滿蔻丹的腳在旋轉,轉啊轉啊,原來竟是在與他跳華爾茲。 他睡得極不踏實,而這已是他睡不好的第二個夜晚了。 隔天張副官頭總昏昏的,猛喝了一杯咖啡才算壓住了。淤青照舊痛著,穿制服時扯到了都痛得他皺眉。到甜辣椒樓下,把甜辣椒要的東西都搬上樓,小月季就讓擺在會客廳旁的偏房里,說:“jiejie還沒起?!睆埜惫傧聵侨ト「吒?,卻見著又來一輛車,下來的是將軍公館的管家,他們打了招呼,管家道:“將軍派我來送些東西給甜小姐呢?!北阋黄鹕先チ?。 沒成想這回甜辣椒卻披著袍子,倚在走廊邊,她睡意惺忪的,先見了張副官剛要說話,又看見后面管家,便又沒說。管家垂著頭不敢看,恭敬道:“太太,這里是奉將軍命令送來的?!币患?,“這是十根金條”,小月季收了,“這里是金如意、玉如意一對”,小月季收了,“這是前清的迦南腕香珠,甜小姐喜愛就可戴在手邊,”小月季遞給了甜辣椒,甜辣椒接到手中,就覺沉香撲鼻,十分安定人心,遂往腕子上一套,伸出手去看,說:“我很喜歡,謝謝將軍?!贝撕筮€有些吃的喝的,管家一一點過了。 甜辣椒道:“住不了幾日了,還送這么多來做什么?!?/br> 管家道:“是,太太,將軍吩咐,太太母家不在這里,嫁妝就由他來置辦,再這些吃用,都是珍奇難得,太太這邊日常滋補著,都是要的?!?/br> 甜辣椒命小月季看茶,因張副官在,管家喝了茶便告退,甜辣椒進了房里梳洗,小月季關了門,問道:“jiejie,那管家第一次來,什么也不給,他會計較么?” 甜辣椒在涂雪花霜,道:“我可不敢給這將軍公館的管家‘賞錢’,現在給不是道理,以后有的是機會?!?/br> 小月季點頭,又道:“張副官還在外頭呢?!?/br> 甜辣椒只不緊不慢換衣打扮,好半天才出去,見張副官仍站在原處,像站軍姿似的,甜辣椒把玩著腕間珠串,閑閑道:“張副官來了,你來送什么東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