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9)
諸位愛卿, 有事啟奏罷。 啟稟陛下! 幾乎是皇帝話音剛落,兵部尚書戴良便上前一步,沉聲道:京中禁軍指揮使耿靖日前上奏,稱軍中近來軍紀不穩,許多士兵都精神萎靡、疲憊不堪,演武事倍功半;還有十數人, 則更是連日告假,乃至平日cao練的陣型都無法維持 耿指揮使是愛兵如子之人, 得知此事后,立即親自帶醫者一一排查下來,竟發現告假的士兵皆是因腰腿劇痛、腫脹難忍所致。其中更有甚者,還出現了肢體麻木、無力等癥狀, 實在無法繼續隨軍cao練, 因此才不得不連日休養。 由于患病人數過多, 已經大大影響了禁軍的練兵成效。耿指揮使懷疑,或許是因cao練之法過于嚴苛所致,故而托老臣急奏, 請陛下著人徹查禁軍軍規,看能否對此改進一番不然,長此以往,禁軍兵力一旦衰弱,可是會后患無窮吶! 他這長長一段話下來,將不少官員都說得心驚rou跳。 他們都是居于皇城根下的京官,家業人丁都在這里,萬萬不能輕忽。但若是護衛此方安全的禁軍出了問題,那可怎么得了? 然而,在滿堂嘩然中,皇帝卻微微蹙起眉頭,思索道:禁軍的軍規和cao練之法,皆是沿襲祖制,數十年來都不曾出過問題,怎么現在卻 據耿指揮使所說,早在數年之前,禁軍中便屢屢有士兵抱怨訓練難捱。 戴良似乎同樣有些遲疑,頓了頓,這才緩緩道:不過,老臣是從邊關歸京的武夫,倒也確實不曾看出,禁軍的cao演之法究竟有何嚴苛之處 兵部尚書愁眉不展,皇帝也久久不言,明曇下意識往四周看了看,見似乎無人有出列之意,這才咬了咬唇,上前一步,拜道:啟稟父皇,兒臣有話想說。 這下,文武百官的目光都唰一下落在了她的身上,震驚地互相對視。 噫! 這可是兵戈之事,連陛下都不敢隨意置喙,九公主一個長在深宮的女娃娃,又能懂些什么! 還有腦筋轉得快的人,立刻便反應過來,朝著前面那個纖瘦的背影努一努嘴,無聲嗤笑:恐怕這輩子也只能上一次朝,所以才想在陛下面前出風頭唄。 哦 眾人被他的眼神點醒,頓時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不禁在心中暗暗搖頭。 嘖嘖,還以為這九公主有什么過人本領,能得陛下如此信重;可現在看來,也只不過是個露才揚己的繡花枕頭而已,真是令人失望透頂。 端坐在龍椅上的皇帝其實也有些驚訝。 龍鱗竟還懂禁軍cao演之事? 這不應該吧 不過,即使他也不覺得女兒能說出什么高見,但對上明曇格外堅定的目光,倒也不禁點了點頭,愿意給她一個表現的機會。 你且講來聽聽。 父皇也知道,兒臣在宮中,與儀妃娘娘的關系頗為親近。平日到她宮里小坐時,也曾聽娘娘略微提起過京中禁軍的cao練之法。 明曇思索著,回憶起自己和華瑢的談話,又想了想林漱容新出的那本軍務模擬冊上對禁軍的描述,沉吟片刻,緩緩說道: 禁軍與邊關駐軍的訓練相似,皆是五教各習。一要教給士兵們辨認發號施令的旗幟,明白各種顏色的寓意;二要教給他們如何聽取各種號令的數目;三要教給他們在戰場上前進后退、一同行動的步伐;四要教給他們如何使用各式各樣的兵器;五還要教給他們軍中陟罰臧否的原則,讓他們明白軍紀的言出必行。* 而據禁軍的軍規,這五樣東西,須得在一天之內全部教習,且要日日重復訓練,逐次增加回合與強度因此,連續幾個月下來,不少士兵們都會吃不消;身體差些的,還會嚴重拉傷肢體,以致損傷骨骼關節。 聽她洋洋灑灑說了這樣一大段,就連皇帝都驚訝無比,下意識詫異地轉頭望向戴良。 卻見這位從軍領兵經驗豐富的兵部尚書正滿臉贊同,朝著明曇連連點頭。 在注意到皇帝的目光后,他還立刻下拜,語氣十分激動道:陛下,九公主所言正是禁軍和邊關如今實行的cao練之法!而且描述的病狀,也與耿指揮使說得一般無二! 見戴尚書都這么說了,后面一大堆原本等著看公主出丑的官員們也頓時傻了眼,面面相覷,一個賽一個的茫然。 這情況不太對勁??? 明曇一邊想著不就是肌rou拉傷嗎有啥可奇怪的,一邊滿臉高深莫測,繼續說道:禁軍里的兵士,大多是從京城或周邊地區選拔而來,雖然堪稱是武舉中的佼佼者,但到底比不得邊關各州所出身的武進士譬如盤州、拓州、曲弓關等地,皆是習武成風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受不住如此高強度、高負荷的cao練,也就自然不是什么奇怪之事。 戴良忍不住接話道:可禁軍的cao練之法實行數十年,也一直并未如此 今時不同往日了呀,戴大人。 明曇朝他拱手一禮,平靜道,武舉不如文舉已久,近十年來更是連參科之人都日漸稀少;更有許多舉子其實本不擅武科,只是因為文舉競爭太過激烈,又想求一份功名,不得已才會硬著頭皮投狀。 而這樣的人,又怎能承受這般辛勞的練兵之法呢? 戴良聽得一愣,濃黑的眉毛狠狠擰起,登時陷入沉思。 明曇撇了撇嘴,在心中暗嘆內卷啊內卷,竟然連天承朝都卷成這樣了喲。 她轉過身,接著沖滿臉驚異的皇帝道:是以,依兒臣之見,父皇確實應當下令改革禁軍軍規,放緩每天訓練的強度;而且兒臣還聽聞,士兵們每半月下來,才能得一日休沐,這樣未免太過勞苦,也應當酌情調整才是。 眼瞧周圍一圈人目瞪口呆,皆朝明曇投去難以置信的目光,皇帝輕咳一聲,回過神來,不禁暗生得意。 看朕的龍鱗!奪聰明! 他心中大慰,平日在朝堂上的威嚴幾乎蕩然無存,正滿臉慈愛,剛要細問明曇對休沐制度的想法時,旁邊卻忽的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頓時引起了眾人的注意。 父皇,兒臣以為九皇妹之言,頗為不妥。 皇帝一怔,揚眉看去,只見明暉正手持笏板,長揖而拜,語調穩重道:九皇妹小小年紀便宅心仁厚,誠然是件好事 然而,禁軍的職責是護衛皇宮大內、護衛京城百姓,從某些方面而言,就連天子的安危都要依托于他們若是依九皇妹之見,因為體恤士兵的身體,就輕易更改祖制,放寬cao練,那豈不是會讓他們變得松懈懶怠,又如何能承擔保衛陛下的重任呢? 與方才明曇的境遇不同,明暉的話幾乎是剛一說完,便立刻有人響應道:二皇子所言極是!天子腳下,怎可輕忽?九公主不該太過仁慈了呀! 其余官員紛紛對視一眼,猶豫了會兒,也跟著道:是啊禁軍軍規是幾十年的舊制了,從來沒出過錯,怎能說改就改?陛下應當三思??! 聽戴大人所言,也不過幾個傷兵罷了,多派點醫師即可,九公主所言實是不妥 哼,女子優柔!從軍之人還要什么休沐?邊關駐軍護衛國土,京中禁軍還護衛天子呢,合該一視同仁!而且,依老臣所見,禁軍明顯責任更大,理應加訓才是! 類似的話聽了幾耳朵,原本快要被明曇說服的戴良也臉色微變,遲疑地向皇帝看去,心中猶豫不定起來。 雖然九公主說得在理,可他一介邊關軍出身的武夫,吃得苦比這要多太多,是真不覺得這cao練有多嚴苛啊 而一旁,眼看殿中都是支持自己的人,明暉的唇角也不由微微彎起。 他轉過身,沖明曇施施然一拱手,面上含笑,語聲溫潤道:九皇妹年紀太小,不懂事罷了,還請諸位莫要苛責,多擔待一些。 此話一出,馬上就有知機者恭維道:二皇子如此愛護手足,實乃孝悌忠義之人吶! 明曇略微蹙眉,眸色沉沉地望著正風光無限的二皇兄。 明暉一向將她與三哥視為眼中釘rou中刺,借勢打壓自己倒也罷,但如果真的阻礙到禁軍制度的改革,那些或許還在帶病受痛、苦苦堅持訓練的士兵可怎么辦? 華瑢曾告訴明曇,就連她的父親、名震天承的定遠大將軍華欽,都覺得這種練兵之法過于嚴苛,實在頗為不妥 長此以往下來,勇將練不出來,老弱殘兵只怕能練出一堆,這才是真正的后患無窮??! 明曇咬了咬唇,看向周圍七嘴八舌指責自己的人,準備再度開口勸說,然而袖口卻倏的一緊。 她怔了怔,回頭望去,只見明景面色微沉,沖自己輕輕搖了搖頭。 殿中局勢突然變成一邊倒的模樣,顯然是站隊于明暉的官員在其中有意引導。 此時,若是明曇再堅持啟奏,只怕會被他們抓住把柄,再扣上一個婦人之仁、貽笑大方的帽子 明曇自然知道三哥的憂慮。 可想想那些懷著熱血保家衛國、卻被嚴苛的軍規cao練到身體勞損的士兵們,自己便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 她咬了咬牙,抽回手來,正待不顧明景的阻攔,硬要堅持上奏之時 啟稟陛下!老臣以為,九公主雖自幼長于深宮,卻能通曉兵事,句句言之有理,實在是令臣等自愧不如。 身旁不遠處,一名滿面正氣的老者卻突然出列半步,趕在明曇開口之前,中氣十足地對皇帝道:如此天資聰穎者,正應在朝中大展拳腳才是!他頓了頓,眼角余光劃過怔愣的九公主,朗聲而笑,還請陛下考慮,允九公主每日都能如今天這般上朝旁聽,直抒己見老臣愿為公主請賞! 明曇驀地睜大雙眸,轉頭看去:只見在那老者身后,一大排臣子相視一眼,也都隨之跪倒在地,齊聲道:臣等愿為九公主請賞! 鐘愛卿,快快起身罷。 皇帝看著這一幕,顯然也極為驚訝。 新任戶部尚書鐘禾,可是朝中出了名的肱股之臣,忠良賢德,竟會忽然對龍鱗另眼相看 他略略思索,朝明曇看去,只見后者居然比自己還驚訝,登時便對眼下的情況了然于心。 鐘禾素有識人之能。只怕是龍鱗此番一言,著實讓他刮目相看,所以才會當朝為其請這樣的一個賞吧。 皇帝思忖一番,故意沒有立即首肯,而是頓了頓,輕咳兩聲。 果然,剛才那些說得起勁的大臣們終于反應過來,趕忙跪地高呼,拼命勸阻道:九公主乃是女子之身,后宮不得干政也是祖制!請陛下三思,也請鐘大人三思吶! 就像是起了連鎖反應般,不多時,殿中便烏泱泱跪了一大堆人,都在抻著脖子大喊三思。 驚起蛙聲一片。 明曇: 明曇本人也很茫然。事情為啥會發展成這樣? 而那廂,鐘禾看了看周圍的動靜,則是抬手一捋胡須,沉穩地道:諸位所言甚是,但后宮不得干政之說,卻并不適用于皇嗣唉,若是因這種無稽的理由,便放過九公主這位大才之人,也實在叫老臣痛心疾首 既然這樣,他思量片刻,恍若醍醐灌頂般撫了撫掌,滿含深意地微微一笑,便請九公主每逢初一十五,便到太極殿旁聽早朝如此應當就能兩全其美了吧? 誰跟你兩全其美! 官員們瞪大雙眼,正要反駁,卻聽龍椅上傳來了一聲淡淡的嗯,趕在眾人反駁之前道:那就按鐘愛卿所說來辦吧。 皇帝轉過眼,挑了挑眉,龍鱗覺得如何? 在她身后,明景無聲嘆了口氣,拿笏板輕輕戳了一下meimei的脊背。 明曇一個激靈,反應過來,立即跪地叩首道:兒臣明白,謝父皇隆恩! 眼看三人一唱一和,居然就將事情定了下來,不少官員們都頓時急了,趕忙又提高嗓門,陛下不可!女子上朝聞所未聞,陛下怎能如此輕率 愛卿真會說笑,何來聞所未聞? 皇帝輕笑一聲,指尖在龍椅的扶手上緩緩敲了兩下,聲音不怒自威。 昔年那位德貞皇帝,可是連龍椅都曾坐過許多年如今,不過是讓九公主旁聽個把早朝罷了,又有何不可呢? 說話的官員冷汗涔涔,趕忙俯首,一句話都不敢再說。 殿內頓時陷入寂然。 然而,就在這十分古怪緊繃的氣氛中,人群中卻忽然又走出了一個眉目俊秀的年輕男子。 他仿佛是分毫感覺不到周圍彌漫的壓迫力一般,含笑施禮,打圓場道:二殿下與九殿下方才一番話語,盡皆有理有據,實在叫臣聽得酣暢淋漓! 見到此人,皇帝瞇了瞇眼,臉色竟比方才稍霽些許,溫愛卿不必多禮。 謝陛下。 年輕人順勢抬頭,道:不過,既是兩者都言之有理,那只賞九公主一人可不夠二皇子方才字字珠璣,可皆是為陛下、為京城而考量!因此,臣斗膽,也想效仿鐘大人一番,為二殿下請一請賞不知您可否應允? 半晌靜默后,皇帝將眸中神色盡數斂下,終于點了點頭,語氣平靜:愛卿所言甚是,自然該賞。他轉向一旁,囑咐道,盛安,等會兒下朝后,便立即派人去將朕庫中的那副馬具送到崇樂宮,可記下了? 是,奴才記得了。盛安笑道,那可是陛下最喜歡的一套馬具喲!恭喜二殿下! 堂下眾臣面面相覷,很快反應過來,也一并齊聲道:恭喜二皇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