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
明曇又將他端詳了一會兒,發現溫老頭仍是一副憊懶的模樣,似乎并無惡意,心下便也放松了些許,卻仍保持著警惕,繼續問他:你既這般誠實,那我且問你:這燈可有蹊蹺? 沒啥蹊蹺,溫老頭道,只是比蓮花燈更靈驗些罷了。 靈驗?明曇冷哼一聲,這些神鬼之事,你以為我會這樣容易輕信么? 然而,聽她這話,溫老頭忽然像是提起了些興致一般,手里蒲扇打得更快,略顯渾濁的雙眼也是微微一亮。 他摸了摸下巴,徐徐說道:旁人我倒不知,不過丫頭你嘛還是不該不信這神鬼之事的喲。 ! 明曇驀地睜大了眼睛。 她怔怔望著對方,臉色發白,愕然道:你 林漱容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異常,蹙了蹙眉,正待詢問時,卻見溫老頭將目光轉向了自己,戲謔道:你就是癡念那臭老頭的俗家弟子吧? 癡念住持? 見他提出這個名字,林漱容一愣,仿佛頓時想起了什么,不由疑聲道,您莫非是破塵觀的那位 溫老頭趕緊擺了擺手,打斷道:早便還俗了,還何必懷念舊事呢? 聽對方爽快地承認身份,林漱容總算松了一口氣,放下手,轉頭朝明曇低聲道:殿下無須擔憂了。這位是我師父,慈安寺癡念住持的至交好友,上水道長。 誒誒誒,溫老頭皺起臉,都說舊事毋提了。 可即便如此,明曇卻也半點沒能放松,反倒在林漱容道破溫老頭的身份后更加提心吊膽了起來。 她竭力克制住自己身體的顫抖,深深吸了一口氣,咬著牙道:所以,你今日與我一見,是想做些什么? 你這丫頭好生古怪,溫老頭打了個哈欠,涼涼道,難道不是你要來我這里買燈的么? 明曇: 好有道理。 小丑竟是我自己。 她沉默半晌,總算平靜了不少,干巴巴地道:這兩盞燈當真沒有問題? 愛買不買。 溫老頭這會兒倒像是脾氣上來了,白眼一翻,朝旁邊努了努嘴,很是貧賤不能移地說,往東一里是趙家嬸子的燈鋪,慢走不送! 明曇嘴角一抽,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電光火石般出手,一把抓起那兩盞龍鳳舟燈,高高仰著頭道:有便宜不占白不占,你當我傻??!她轉頭朝向林漱容,理所當然道,快給他付賬,省的這臭老頭反悔! 溫老頭: 林漱容見她總算恢復正常,不由松了一口氣,從荷包中拿出了兩錠銀子放在桌上,溫聲道:道長請。 溫老頭眼疾手快,一邊咕噥著小丫頭真難伺候,一邊迅速將那兩錠銀子收到袖中,不耐煩地催促道:行了,銀貨兩訖,快走快走。 明曇白眼一翻,懶得和這幼稚的老頭多磨。 不過,她剛轉身走了兩步,便聽溫老頭又在后面打著蒲扇,慢悠悠地提醒道:這對燈很靈驗的哦許愿時切記慎重斟酌,千萬不要浪費老頭的一片心意啊 明曇捏著河燈的指尖一緊,揚聲淡淡道:多謝,我會謹記在心的。 糖葫蘆小販除了山楂偶爾太酸之外誠不欺人,此時河邊的確還沒有多么擁擠。 明曇正立在水邊,把玩著手里的河燈。 這燈被做成了龍舟形狀,舟頭處是只惟妙惟肖的龍首,雙角長須,尖牙利齒,看著十分威嚴兇戾;舟末端則是一條鑲著絨毛的龍尾,細長而彎曲,的確活靈活現。 正中的龍脊之處,乘著一盞尚未點亮的小燈。外罩是能夠拆卸下來的油紙外框,既可以保護里頭的蠟燭不被河風吹滅,也可以裝載放燈者所書寫的心愿紙條。 明曇垂下眼睛,指尖輕輕蹭了蹭舟身上細細密密、觸感逼真的青色龍鱗。 皇帝明熠在九公主降生之時,親自取給她的小字正是喚作龍鱗。 很難讓人不多想。 明曇低聲自語了一句,轉過頭去,只見林漱容已經拆開了她的那盞鳳船燈長得倒是和明曇那盞差不多,也是前頭鳳首后頭尾羽拿出里頭放著的麻紙和石墨條,正一筆一劃地在上面寫著字。 這么快? 明曇有點好奇,剛想湊過去看看她寫了什么時,林漱容卻靈巧地一轉身,躲過前者的目光,笑吟吟道:殿下也會對我的心愿感興趣? 誰稀罕。被抓包的明曇撇了撇嘴,也快手快腳地拆開自己的燈,握著筆,不暇思索地在上頭仔細寫了起來。 愿我天承,萬世升平;風調雨順,海晏河清。 寫完這十六個大字,她也不再多筆,直接干脆地將紙條疊好,塞進了油紙罩的小夾層中。 現在就只待點燈了。 明曇眼珠一轉,捂嘴偷笑了兩聲,躡手躡腳地走到林漱容身后,猛的一踮腳,瞬間便看到了她所寫的最后一行字。 三愿九公主終能得償夙愿 林漱容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伸手擋住紙張,回神轉頭笑嗔道:殿下莫看萬一不靈驗了可怎么辦? 明曇挑起眉梢,一點認錯的意思都沒有,反而變本加厲地更湊到她跟前,勾起一個微笑道:看不出來,林大小姐竟然這么在乎我呀? 我既是殿下的伴讀,便也算殿下的臣子了,林漱容輕描淡寫道,哪有臣子不盡心侍奉君主的呢? 明曇皺了皺鼻子,吐槽道:你這比喻好生奇怪,難道所有的臣子都會對君王盡忠不成?算了,這才不是重點。 她不欲就此爭論,拋開這些雜念,在林漱容平靜的眼神下踮起腳尖,抬手緊緊攥住了后者的前襟,笑了一下。 萬千燈火瞬間倒映在她眼中。 明曇親親密密地湊到林漱容耳邊,語氣又輕又柔,故意取了她寄名的最后兩個字,調笑似的小聲喚道:卿卿 你是不是,有點喜歡我??? 第24章 卿卿 沒想到她會這樣親昵地稱呼自己。 林漱容呼吸微滯, 指尖瞬時在袖下絞緊。原本平靜的眼神也起了些許波瀾,定定看向行為大膽的小公主,頭一次在對方面前盡失笑意。 仿佛一只盯上獵物的狐貍。 如此兩廂對望半晌, 直到把明曇看得心里發怵,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時, 林漱容方才移開視線, 緩下嗓音,滴水不漏地給出了一個標準答案。 殿下這般聰穎毓秀, 哪會有人不喜歡您呢? 明曇自覺剛剛悶聲作了場大死。 她偷眼瞧了瞧對方似乎已經恢復正常的神情,干咳一聲,松開捏著林漱容衣襟的指尖, 一邊貼心地為其拍展褶皺, 一邊轉了轉眼珠,不死心地問:可我記得, 咱們剛認識的那會兒, 你好像就不是很喜歡我來著呀? 哦?是么? 林漱容垂下眼,笑了一聲,慢條斯理道:可我怎么記得那個時候, 似乎是殿下更不喜歡我吧? 咳,明曇抬起手,假模假樣地清了清嗓子,義正言辭道,此乃人之常情!就像沒人會喜歡秦先生一樣,我肯定也不喜歡逼人學習的小古板??! 聽到她對自己小古板的新稱呼,林漱容一挑眉梢,神情登時帶上了兩分不悅,瞇起眼睛, 語帶威脅地問她:殿下且詳細說說,我究竟是何處古板,才會讓您這般討厭了? 我不告訴你! 多日朝夕相處,明曇對林漱容可稱得上是甚為了解,只需一個表情便能知道對方是喜是怒。 眼看此時因為自己的口不擇言,又把對方招惹得有些不爽,明曇也只能飛速轉移話題,一把將旁邊的鳳船燈塞進人手里,欲蓋彌彰地嚷嚷道:好了好了,這個話題就此打住,趕緊放燈去吧! 喊完,她也不管林漱容什么反應,轉身便跑向了河邊。 林漱容瞥了對方一眼,好歹沒再執著,而是低頭朝自己手里的麻紙看去。 信女一愿自身策名就列;二愿家人身體康??;三愿九公主終能得償夙愿。 她輕輕嘆息一聲,仔細將那張紙條疊好,放進燈中,拿著它慢慢走到了明曇身邊。 您還未放燈? 明曇蹲在河邊,飛快仰頭看了看對方,沒好氣地嘟囔道:等你呢。 雖然她音量很低,可還是被林漱容聽了個一清二楚。后者心情頓時明朗了一些,總算彎唇露出個笑模樣,也一撩裙擺,蹲下。身來,甩亮手里的火折子,將它遞到明曇手中。 好了,您先點。 明曇一言不發地接過,將火苗挨上蠟燭的燈芯,橘色的光芒照亮了這一小方天地,再被她仔仔細細地用燈罩蓋好,保護它不被夜燈吹滅。 希望它真能值得你那兩錠銀子。明曇不爽地咕噥道。 林漱容低笑一聲,沒有接話,而是與對方一起伸出手去,將一龍一鳳兩盞河燈推到了水上,靜靜望著那兩點燈火順流漂遠。 它們一起照亮了漆黑的河面。 而恰在此時,正當林漱容望著那兩盞河燈,微微出神的時候,身邊卻傳來一個幾乎低不可聞的嗓音別別扭扭的,像是小貓伸出的爪子一般,輕輕撓在了她的心臟之上。 那個,其實 明曇雙手環著膝蓋,轉過頭去,朝林漱容不情不愿地做了個鬼臉。 我還是不怎么討厭你的。記住了哦。 也不知究竟是不是河燈起了作用,在明曇回宮后不久,沅州那邊便屢傳佳訊。 先是天降甘霖,后是幼苗破土,再加上各路人馬齊心合力,雨也落得勤快,這才終于度過了這場數十年難得一遇的天災大旱。 倒是當真變得風調雨順了起來。 而上書房中,明暄明曉接連在明曇身上吃盡了苦頭,一時忌憚,也不敢繼續下手。 再加上明曜有意制止,秦先生也更為重視紀律,是以雙方雖仍舊互不待見,但好歹也并未再爆發什么激烈的沖突。 三公主明昭與明曇更加熟絡,時常結伴在宮中閑游,也算是成了一對知根知底的姐妹,偶爾還能說些掏心窩子的話。 譬如前些日子,在聊到歲數時,明昭便握著明曇的雙手,磕磕絆絆地告訴后者:她母妃瑛貴人近日多忙,似乎正在為自己相看親事;但她自覺年紀尚小,還有許多事情未曾學過見過,并不想早早嫁人 可在這個年代,即使平常人家都要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何況是宮里的公主呢? 明曇對此也幫不上什么忙,只得說幾句空話勸慰明昭,什么距你及笄還有幾年,昭昭姐莫要擔憂之類的話,卻明顯效果甚微。 也是。若放在前世,這個年齡的姑娘們還在解一元二次方程呢,最多談個戀愛,哪能有這種即將結婚的煩惱? 明曇默默想著。 還好,她離這種煩惱更遠,倒也不用急著胡思亂想了 日子就這樣平淡而飛快地過去。 林漱容不知是腦子哪里壞了,竟又想出新招來折騰明曇她數日廢寢忘食,博覽群書,特意給后者出了一套合帖經、策問卷、試義、試時務策等等題型于一身的習題集,美其名曰朝政模擬冊,致力于給九公主本就繁重的課業添磚加瓦。 明曇每天做題做的苦不堪言,深刻感受到了當年被寒暑假作業本支配的恐懼。 在經過七七四十九個不眠夜后,她頂著兩個黑眼圈,試圖去找皇帝告狀,卻被后者笑呵呵地敷衍了幾句待到過年時,朕一定讓林家姑娘給你好生放假后,打太極似的忽悠回了坤寧宮。 明曇: 嗚嗚嗚嗚嗚,天要亡我! 就這樣,在數不盡的書山題海相伴中,天氣漸漸轉冷,第一片雪花也終于自空中徐徐飄落。 入冬了。 盛安大總管親自送來了內務府新制的冬衣,說是皇上親自吩咐的,又給九公主多添了兩件狐皮裘袍。明曇甚是喜愛其中那件正紅色的,即使在殿中也總愛裹著它,心中直覺這顏色親切,頗像前世的Dior999。 也算是新概念思鄉之情。 某日恰逢上書房休沐,明曇一身紅衣,正在房中對著朝政模擬冊奮筆疾書時,忽聽門外傳來了三聲輕叩。 公主!好消息!錦葵隱帶喜意的聲音隨之響起,急切道,三皇子殿下要回來了! 明曇一愣,手中筆尖的墨汁啪一聲,滴落在了書上,綻開四散的圓花。 可她眼下卻無心思考這算不算污了卷面,而是猛的開門沖到殿外,連聲問:是三哥嗎?三哥終于要回來了嗎? 正是明景殿下呀!錦葵難得如此喜形于色,公主快到前殿去吧,聽說三殿下方才已進了京城,再過不久就要回到宮中了! 明曇激動無比,作業都不管了,帶著錦葵匆匆沖到坤寧宮正殿,一下撲進皇后懷里,仰頭雀躍道:母后!三哥要回來啦! 皇后也是滿臉笑意,拍了拍她的腦袋,柔聲道:是,等他拜見完陛下之后,便能回來見曇兒了。 三皇子明景身患腿疾,已在百草谷醫治許久。此番忽然回宮過年,著實令人驚喜,就連皇帝都龍顏大悅,高興得提前下了早朝,就是為了能第一時間見兒子一面。 明曇也是滿心歡喜。 雖然在她穿來以后,并未親眼見過這位至親的三哥但在小明曇記憶的深處,這位久病不愈的兄長,卻是這偌大深宮中最為關懷自己的幾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