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
墨上所繪的飛鳥正雙翼豎立,作振翅欲飛之態,羽毛根根鮮明,被雕飾得十分逼真,似乎下一秒就要從墨塊表面騰飛而出。 林漱容握著盒子盯了片刻,微微蹙眉,若有所悟道:這,莫非 鳥之雙翼高豎,從立從羽,是為翊字。 林相微微一笑,徐徐道:《三國志》有云,諸葛丞相受遺托孤,翊贊季興這個翊字,便是輔佐之意。 林漱容回眸過去,望向正與林夫人閑話家常的明曇。小姑娘臉上正掛著討巧和煦的笑容,眼眸當中流光溢彩,燦若星辰,端的是一派靈動非凡。 女兒明白。林漱容微微一笑,我林氏定當謹遵圣命,盡心輔佐九公主殿下。 明曇對父女二人的對話無知無覺。 和林夫人嘮完嗑,她終于轉向一旁看上去坐立難安的林珣,挑起眉梢,慢悠悠道:林小公子這是怎么啦? 林珣張了張嘴,欲蓋彌彰似的咳嗽一聲,壓低聲音問:那個 哪個? 明曇一邊斜睨著他,一邊從錦葵手上又接過一本書,往林珣眼前揮了揮,笑道:是這個嗎? 林珣定睛一看,眼珠子都瞪大兩圈,不由驚聲道:《華家兵法》?!它、它不是五年之前便受定遠大將軍之命,不得再版了么?你怎么會有這本書! 明曇懶洋洋地將書放到他手上,避而不答道:林小公子只管收禮就是,管那么多做什么? 定遠大將軍華欽,是一位真正上過戰場的兵法大家。他有勇有謀,用兵如神,曾在八年之前駐守邊關,號令七萬將士,將西北羌彌國來犯的草原大軍硬生生殺退,至此闖出了赫赫威名。 羌彌國經此一役,銳氣驟減,最終大敗于天承軍,只得退回草原深處,至今仍在年年向天承上貢。 而明曇手上這本《華家兵法》,則正是由華欽親手編撰而成但因定遠大將軍名聲太大,與羌彌一戰又太過精彩,是以此書自出版而來,便長期處于供不應求的狀態。 五年之前,此書宣告停版后,就更是成為了天下武生夢寐以求的藏書,至今仍然千金難覓。 不得不說,明曇這個禮物,當真是送到了林珣的心坎里頭。 眼見這小子捧著書愛不釋手,一身尖刺兒收得干干凈凈,明曇不禁撇了撇嘴,在心底默默感謝起了她母后的那位至交也就是定遠大將軍的親女兒,儀妃娘娘華瑢。 自己上門去討的時候,后者還頗為驚奇,險些就要當場教明曇打木人樁了。 林家三人看起來都對禮物頗為滿意:林相打算將御墨放到書房好生保管,林珣拿著兵書不見人影,林夫人更是熱情地要親自去做點心。明曇這才終于放下心來,湊到林漱容旁邊,朝后者笑嘻嘻道:不打算夸我兩句? 為何要夸您?林漱容抿了一口茶,淡淡道,我都還不曾收過殿下的手信呢。 這話聽上去酸里酸氣,倒把明曇說得乍然一愣。 然而細細回憶了一陣,好像她還真沒正式送過什么東西給林漱容,頓時油然尷尬起來,啊了一聲,磕磕絆絆道:這這不是也沒個什么時機 她如此結巴了一會兒,忽而想到些什么,一敲手心,復又理直氣壯道:大考之前送你的簪子,不也能算是禮物嗎! 林漱容手一抖,灑出幾滴茶水,相當難以置信道,您那簪子,也能與今日的春州墨、兵法書、御膳模具相提并論? 被對方如此震驚而譴責的眼神盯著,即使臉皮厚如明曇,也不禁頓生出幾分心虛。 但她想了想,還是深覺輸人不能輸陣,于是便揚起頭來,居高臨下的瞧著林漱容,看上去十分問心無愧道:怎么不能相提并論啦?那可是我堂堂永徽公主贈給你的金釵!虧你還是治《禮》的呢,竟會這般只知攀比,難道已經忘記什么叫做禮輕情意重了嗎? 聽完對方這番詭辯,林漱容無語地放下茶盞,嘆息道:這話您竟也能說得出口 明曇本意只是想爭一口氣,但這會兒看林漱容滿臉無奈,好像是真心在嫌棄自己送她的禮物似的,心頭頓時無名火起,一把拍上面前的小桌,繃起臉道:既然這么不喜歡,那就還給我算了!免得讓那破釵子臟了你林大小姐的地界兒! 林漱容頓了頓,睜大眼睛,被她陡然的怒火嚇了一跳,下意識皺起眉道:殿下又是在發什么脾氣 我就是愛發脾氣!明曇一口打斷她,咬住下唇,竟不知為何無端覺得有些委屈。 你整天嫌我脾氣不好,做事沖動,那還和我在一處做什么?若是礙著父皇的旨意,那便直說,我自會懇請他收回成命,保管不讓你沾染上半分麻煩! 林漱容是真的未曾想到,自己隨口一句調侃,居然恰巧點著了這小炸。藥包的炮捻子,讓對方結結實實地反將了一軍。 可眼下,對著這位表面上氣勢洶洶、實則看起來就像是快要哭出來的公主殿下林漱容只能在心底暗暗嘆息,倒還真是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只能哄唄。 殿下。 林漱容站起身來,輕聲說道:您隨我來。 話罷,她也不等明曇反應,便轉過身去,自顧自地走向了門外。 明曇懷著一肚子火撞到棉花上,猶豫片刻,攥了攥指尖,最終還是跟上了對方的腳步。 二人穿過回廊,轉了幾個彎,來到一間屋子之外。林漱容回頭瞧了明曇一眼,淺淺笑了下,推開房門沖后者道:殿下請進。 明曇深吸口氣,鼓著臉走進去,發現里面陳設清雅,懸掛著素色幔帳,似乎是一間女子的臥房。 你 明曇正要問問林漱容帶她來這兒干嘛,卻見后者關上房門,走向內室的妝臺,熟門熟路地打開了抽屜,從里面小心翼翼捧出一個分外精致的雕花妝奩。 她朝門邊的小姑娘招了招手,您過來呀。 明曇皺了皺眉,依言走到她身邊。 見她滿臉不甘卻依舊如此配合,林漱容忍不住莞爾一笑,伸手輕輕撫摸著妝奩上的梧桐花紋樣,緩聲對明曇說道:這是我的祖母,在我降生之時,親自找到京城中最好的匠人,請他為我打制的梳妝鏡匣。 明曇仔細打量了一番,只覺這妝奩做得十分用心,黑漆描金,彩繪梧桐,還鑲有一面被擦拭得干干凈凈的銅鏡,看得出十分受它主人的珍視。 為何是梧桐?她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林漱容頓了一下,思忖片刻,老老實實道:先前不曾告訴殿下我五六歲時身子不大好,總是病著,祖母便帶我到南郊的慈安寺中小住了一段時間,日日參拜禮佛。 兩月之后,我久病痊愈,即將離開之時,慈安寺的住持大師卻找到祖母,同她說我與佛法有緣,理應拜入寺中,做成俗家弟子,日后方能安穩康健。 祖母本來不愿,可經住持大師一番開導,最終還是同意了此事因此,在那之后,我便有了個寄名,喚作甘露卿。 甘露在佛教語中,用來比喻佛法、涅槃。 見明曇眨巴著眼睛,似乎很感興趣的模樣,林漱容微微一笑,繼續說道:殿下可曾聽過,曉枝滴甘露,味落寒泉中這句古詩? 聽過,明曇點頭道,《和永叔桐花十四韻》。 所以林漱容將妝奩推到明曇跟前,揚了揚下巴,示意她將其打開看看,便是梧桐了。 明曇遲疑了會兒,方才伸出手,將這精致的妝奩慢慢打開 一支灰撲撲的金簪正靜靜放在其中,制式樸素,工藝簡陋,怎么看都和這只低調奢華的妝奩格格不入。 明曇頓時沉默下來。 這是我祖母的遺物,是我最重要的東西。 林漱容望著那支金釵,溫柔地笑了笑。 而殿下贈與我的簪子也像它一樣,是我最重要的東西呀。 第22章 明曇在林府玩了個夠本。 鬧過那場不大不小的別扭后,她一是自知理虧,二是見林漱容這樣寶貝她送的金釵,心里也莫名有些高興,因此和后者講話都變得溫聲細語起來,差點叫林漱容以為她是吃冰沙凍壞了腦子。 明曇: 她憤憤瞪了對方一眼,抄起勺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伸進林漱容碗中,毫不客氣地舀走了一大塊冰沙。 林漱容笑瞇瞇地任由她動作,也不阻止,甚至還配合地將碗往前推了推。 用罷午膳后,林夫人讓孩子們自去玩耍。林珣得了那本神往已久的兵書,早就溜的不見人影,容曇兩人便也不去管他,只自顧自地相攜來到了后院。 林府是御賜敕造,雖瞧著沒有多么奢華,可用料設計等卻都經過了精心考究,明明白白彰顯著丞相府的地位。后院栽著不少樹木,濃綠養眼,即使過午的日頭還有些余烈,但只要往樹下蔭涼處一鉆,便只能感到暖烘烘的和風吹拂,根本不會熱得發汗。 明曇甫至后院,一眼便相中了最中央那棵參天的梧桐樹。 夏季正值梧桐花期,濃郁的香氣遠遠便迎了上來,枝頭寬大的葉子之間,有不少花苞高懸半空,由淡紫漸變雪白,如同是結出了一串風鈴那般,正隨微風輕輕擺動著,擠擠攘攘分外熱鬧。 不久之前,林漱容才跟自己講過她與梧桐的淵源,是以明曇覺得這樹分外親切,伸手便拽了拽對方的袖角,問:這是你的樹么? 林漱容覺得她這個說法有些奇妙,不禁微微笑了一下,答道:它是祖母在世時,親自命人栽植的也能算是我的樹罷。 那林大小姐,明曇抬起臉,朝她笑得滿眼燦爛,還不請我到樹下坐上一坐嗎? 后者溫和地伸手,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 梧桐樹底下有張石桌,周圍還擺著矮凳。二人剛剛坐穩沒多久,便有丫鬟知機地奉上了清茶,各斟二盞,在風中騰挪出曲折的裊裊水霧。 明曇剛吃飽,對茶水興味闌珊,倒是一再仰著頭向樹上看去,感慨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梧桐花。 前世時,明曇是個穿梭于高樓大廈之間的精英打工人,整日為百萬年薪勞心勞力,連散散步都沒有時間,更別說能觀賞到這樣驚艷盛放的美景了。 而這也正是除了無聊之外,她總愛往御花園跑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人總會對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心馳神往嘛。 一樹淺紫飄在半空,墜到明曇黑亮如曜石般的雙眸當中。林漱容坐在一旁,靜靜看著她,眼里卻沒有滿樹繁花,獨獨只有那個身穿白裙的漂亮小姑娘。 明曇、明曇。 她叫著最溫吞的名字,卻偏生長了一副最暴烈的心腸。 林漱容半垂下眼簾,淺淺一笑,忽然說道:殿下,您可想聽我撫琴一曲? 撫琴? 明曇回過頭,眨了眨眼,有些驚訝地問:你還會彈琴??? 京中都說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確是有些夸大,林漱容笑道,可在琴之一道上,漱容雖不能稱大家,卻也多少還有幾分本事,剛好能拿來向殿下獻丑。 明曇斜睨著對方,毫不留情地拆穿道,你這語氣,可不像是覺得京中傳言有所夸大的樣子哦。 她好歹也和林漱容相處這么久了,早就看破后者云淡風輕的外表下,永遠藏著一顆爭強好勝、陰陽怪氣的心。 林漱容聰明地避而不答,喚來在旁侯侍的丫鬟,讓她去把自己的絲桐取來。 丫鬟躬身應諾,不敢耽擱,只一會兒便抱來一把褐底金紋的古琴,穩穩當當地放在了石桌上。 這琴通身木色,弧度流暢,七根絲弦繃得緊緊;如卷云般的紋路從兩端向中間蔓延,上涂金漆,雕勾墨線,左下角還系著三條明黃絲絳長穗,實在古韻nongnong。 明曇好奇地伸出手去,輕輕捋了把那幾條流蘇,點評道:看著有點像秦先生的胡子。 林漱容無語地看她一眼,忍了半晌,終究是把話成功咽了回去,沒敢對尊師出言不敬。 她在明曇無辜且期待的目光之下,舒了口氣,抬手摁上琴弦,撥響了第一個音符。 錚 恰在此時,一陣暖風襲來,挾著馥郁花香旋過兩人。 林漱容微微閉起眼睛,手上彈奏卻半分不停。琴鳴聲聲,三千青絲被吹得飄揚而起,落在一旁的明曇眼中,就仿佛是洛水宓妃正撫琴而歌,端的一派出塵脫俗,風華絕代。 她所奏為《陽春》。 世人皆稱:陽春白雪,曲高和寡,意指此曲高雅復雜,能為它唱和的人少之又少。 而明曇這等俗人,自然也是唱不來的,只能聽個熱鬧便罷。 林漱容下指有度,輕點微挑,廣袖也隨著手臂的移動而飄揚,顯得她更似神妃仙子。 滿樹桐花之下,明曇的目光一瞬不瞬,盡數落在對方身上。 和寡不和寡得無所謂,反正她懂得欣賞美人就夠了嘛。 終于,一曲彈罷,林漱容皓腕微抬,指尖勾出最后一個音符,最終又緩緩落回琴上,抬眼望向明曇。 后者正托腮笑看著她,彎眸緩緩道:他日移居山溪里,取琴為我召陽春。 林漱容挑起眉梢,含笑問:殿下念誦此詩,莫非是想歸隱山林么? 生在廟堂高閣,自然會對山川風景心生向往,明曇嘻嘻笑道,古來總有名士寄情天地之間,瀟灑肆意,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這種閑云野鶴的日子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