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1)
這下,因為除去明曜和明昭兩人之外,其他人的試卷皆已無法判閱,皇帝便拍板決定:本次春考的最終名次,還是要等下午考背之后再做比較。 至于今天這出鬧劇由于雙方各執己見,最終也只得不了了之。 明曇倒并未有什么不甘心。 反正在她看來,只要沒吃虧,那就已經是大獲全勝了。 這會兒臨近午時,正巧到了散學的時候。 皇帝臨走前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明曇,卻終究沒說什么,轉身便與秦先生一起率先離去。 其他學生們也紛紛準備回宮:明暄扶著明曉,滿懷恨意地瞪了一眼明曇,急匆匆地趕緊出了殿門;明曜思量片刻,憂心上前,寬慰了幾句九皇妹受委屈了之類輕飄飄的話,便也迅速告辭回宮。 只剩明昭和明曇二人相伴走出上書房。 昭昭姐,方才多謝你為我說話。 小九何須謝我,明昭嘆道,我不過是將事情如實稟報給父皇罷了。 明曉潑墨時,明昭正坐在明曇正后方的位子上,自然將事情看了個一清二楚。 明曇心頭一熱,握著她的手,搖頭笑道:那我才更應當好好謝你才對呀。 好啦,這么客氣作甚?若真算起來,那也是該我謝你才對呀。 明昭微微一笑,拍了拍小姑娘的腦袋,眼神溫柔卻隱含低落,若不是你及時提醒,只怕父皇便要把我忘個徹徹底底了。 見她因為這個情緒不佳,明曇不禁抿了抿唇,微嘆口氣,試探著提點道:昭昭姐與瑛貴人娘娘素日太過低調,也無怪父皇一時想不起來不過,今日恰逢其時,你的春考試卷倍受夸獎,便理應抓住機會,與娘娘到父皇面前多多露臉才是啊。 明昭垂下眼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只道:前面就快到瑤華軒了,我便先行一步。小九回去之后,可要記得好好看書,以備下午父皇的考問呀。 既然對方不愿多談,那明曇也不會強求,只點頭道:好,昭昭姐也是。 兩人自此分道揚鑣。 明曇一路琢磨著下午的考試,慢吞吞地回到了坤寧宮中。 上書房里發生的事情尚未流傳開來,而她自然也不會多嘴告訴皇后。用罷午膳后,正當明曇倚在床頭,糾結是要睡會兒覺還是看看《左傳》時,外頭卻忽然傳來了錦葵的通傳聲。 殿下,林大小姐來了! 林漱容? 明曇怔了怔,跳下床榻,噔噔噔跑過去打開了殿門。 門外,林漱容一襲天青色的對襟短衫,下著同色祥云紋褶裙,正靜靜站在明曇面前,朝她莞爾一笑。 你進宮干嘛?明曇被她仿佛神妃仙子一般的美貌晃了晃神,扶著門框,半晌才揚眉問道。 林漱容彎了彎眼睛,袖著雙手,曼聲說道:自是進宮來監督殿下溫習。 明曇側身讓她進來,一邊擺手讓錦葵不用侍奉,一邊撇了撇嘴,故意沖林漱容怪聲道:林大小姐當伴讀可真是當得盡職盡責,要不要我去稟明父皇,給你發點俸祿,以慰大小姐這段時日中的辛勞??? 這話說得辛辣,可林漱容卻視其諷刺如過眼云煙,只淡淡笑了笑,反而坦然道:殿下若當真有心,直接給我便是,又何須拿這點小事去攪擾陛下? 明曇白眼一翻,你臉皮真厚。 對方笑得溫婉淑靜,承蒙殿下夸獎。 兩人就坐于桌案兩旁,林漱容一邊將《左傳》擺到明曇手邊,一邊隨口問道:上午殿下發揮如何? 明曇沉默片刻,換了個更為舒服的姿勢,面無表情道:根本沒有發揮。 林漱容茫然一怔,抬眼看向對方。在發現明曇似乎并不是在開玩笑后,她也立即坐直了腰身,蹙眉問:發生什么事了? 明曇輕嗤一聲,唇角勾出一個諷刺的弧度,淡淡地說:除了明曉,還有誰會成天無事生非? 她撐著腮,略略思忖,在腦中整理了一下上午發生的事情,便將它們原封不動地復述給了林漱容。 后者耐心聽完,不知不覺把眉頭皺得更緊,手指在桌上輕敲了兩下,眼神中也隨之流露出幾分不贊同。 還請殿下恕臣女直言。 過了好一會兒,林漱容方才說道:您今日這番行徑,不僅堪稱睚眥必報、枉顧大局,還更是當著秦先生與諸位同窗的面如此實非君子所為。 ? 幾乎是在對方語落的下一秒,明曇便沉了臉色,寒聲懟道:那依你所見,難道忍氣吞聲便是君子所為嗎? 面前的小公主認真生起氣來,粉雕玉琢的臉上陰云密布。林漱容斟酌詞句之余,多看了對方兩眼,竟還覺得她頗有幾分可愛。 深知禮義的相府大小姐在心中低笑兩聲,語氣卻仍是一派云淡風輕,反問道:《左傳》之中,宣公十二年有云,止戈為武。殿下可知這是何意? 這句話的意思是化干戈為玉帛,明曇半怒半疑地答了一句,眼神愈發陰沉幾分,你不會是想讓我對明曉以德報怨吧? 那架勢兇的,就好像林漱容若膽敢說一句是,她便會抄起茶壺,把整盅冷茶都給潑到前者臉上一般。 非也。林漱容平靜道。 我只是想讓殿下明白:古往今來,處世之道中,動手總為下策,動口只為中策,唯有動腦方為上上之策。 明曇容色之中的怒火漸漸消退,反倒是疑慮更占上風,擰眉半晌,終于道:我不知你是何意。 很簡單,林漱容微微一笑,不吝解答道,只要您方方面面俱能強過旁人,以智取勝這樣一來,那些宵小之徒便不會再用那種低劣的手段來試圖辱沒殿下了。 第15章 寅時,上書房。 眾人皆已到齊,皇帝也被秦先生請到主位,他向下望了望個個低眉順眼、大氣都不敢出的孩子們,淡淡說道:曜兒,你且上前來。 明曜絲毫不覺意外,也不見半分緊張,應了一聲后便利落地站起身來,施施然走到了大殿正中的位置。 他氣度從容,即使沐浴在眾多兄弟姊妹的目光之下,也依然鎮定自若,大方地朝皇帝行禮道:兒臣所治之經為《尚書》,請父皇提問。 皇帝點了點頭,也無須翻書,只略作思量便直接問道: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你可知此句出自何處? 短短十字,卻要在《尚書》的古今共計五十余篇中搜尋而出不僅是與明曜同治《書》的明暄倒抽冷氣,就連站在皇帝身邊的秦先生本人,都不由得微微皺起了眉頭。 然而明曜卻不顯半分慌張,只思索了約莫三息的時間,便胸有成竹道:稟父皇,此句應當出自《虞書》之中的《大禹謨》一章。 《尚書》分為虞、夏、商、周四大部分,每個部分對應相應的朝代?!队輹分杏涊d的就是虞朝的事情。 不過 明曜想了想,猶豫片刻,還是繼續開口補充道:并且,《大禹謨》這篇屬于《古文尚書》之中,乃是晉人梅氏所獻的偽篇。 古往今來,《尚書》作為儒家五經之一,公認的作者一直是先秦諸子。 然而,由于秦時焚書坑儒、歷朝戰亂不休的緣故,《尚書》的原本、手抄本和口述本幾度散失。直到東晉初年時,才由一位名喚梅賾的官員向朝廷獻上了一部《尚書》,其中就包括二十五篇偽作古文尚書即非先秦所著之篇目。 哦? 皇帝挑了挑眉,轉頭問秦先生:你連這個都教過? 后者搖了搖頭,肅容否認道:五皇子暫未學完《尚書》全本,所以微臣還不曾將偽作之說教導于殿下。 于是皇帝又轉回明曜,興味盎然道:那曜兒是如何知曉的? 回稟父皇,明曜的臉上油然浮現一絲自得,二皇兄也曾治《尚書》,是他親口教導給兒臣的。 二皇子明暉,與五皇子明曜都是婉貴妃所出,乃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噢,是,老二當年也治的是《書》,皇帝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笑著感慨道,朕兩個月前命他去乾州辦差,如今倒是也有一段時日了 宮中年歲稍長的皇子其實并不多。 先太子明晏是皇帝的嫡長子,七竅玲瓏,溫潤如玉,有經天緯地之才??上щm福厚卻命薄,于十六歲那年下江南時不幸遇刺客所害,護衛不及,就此薨逝。 二皇子明暉是婉貴妃的大兒子,如今已將近弱冠之年,要才華有才華,要遠見有遠見,幾乎與當年的明晏所差無幾,因而被許多人在暗地里視為儲君的最佳人選。 至于三皇子殿下 聽到皇帝提起在外的二皇子,明曇垂下眼睛,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 三皇子明景亦是皇后顧纓所出,也是明曇的第二位嫡親兄長。 當年,明景誕生之后,曾有無數人以為皇帝定會再立一名嫡子為太子但漸漸的,隨著年歲的增長,明景卻不知為何,變得愈發體弱多病,幾乎常年臥床不起 宮中太醫均束手無策,皇帝也曾為兒子各處尋訪名醫,但卻從來勞而無功,沒有一人能夠將明景治好。 久而久之,興許是在榻上躺臥太久,明景最終熬出了腿疾,連站都站不穩當,行動也只能依靠輪椅,終是失去了爭奪太子之位的資格。 沒有人會立一個半殘的皇子為儲君。 皇后自個兒本就身體不好,總覺得明景是娘胎里帶出來的病根,所以一直認為是自己害了孩子,整日愧疚自責,悶悶不樂的,差點也把自己折騰出了抑郁癥。 好在最終,否極泰來,萬事皆有希望。 三年之前,皇帝向天下發布的尋醫令,終于得到了天下第一醫百草谷的響應。 這個百草谷雖叫這個名字,實則卻并非山谷,而是一個懸壺世家的自稱。他們代代相傳,行醫百年,在民間有很高的聲望,號稱有生死人rou白骨的本事,卻從來不會接受別人求醫問藥的請求。 皇帝也曾派人找過他們,然而一直無功而返。 但三年之前,百草谷的當代家主卻主動進宮求見,說是三皇子此疾蹊蹺,聞所未聞,引起了他們世家上下的興趣,因此希望能請三皇子暫住到百草谷中,由他們全權負責醫治,或許日后還能有些轉機。 這話說得其實很不客氣,就像是在找實驗小白鼠。 皇帝盛怒之下本想拒絕,可明景卻瞅準時機,親自來到了天鴻殿,當面向那家主表示:哪怕只有一線生機,自己也甘愿去百草谷治腿。 皇帝無法,只得首肯。 然而,明景這一去,便已經去了三年。期間與皇宮只有一些書信往來,誰都不知道他究竟何時回來,也不知道他的腿疾至今如何了、是否快要康復。 而五歲便與三哥分離的小明曇,則是到死,都沒能再見過記憶里對她百般寵溺的親生兄長。 明曇飛快抬手,用袖子揩掉眼角不知為何溢出的淚光。 她深吸一口氣,抬起眼來,卻忽然發現明昭都已經被抽背完畢,此時正轉身回到她的座位,還有些擔憂地看了明曇一眼。 明曇眨眨眼,正準備回她一個安撫的笑容,便聽皇帝說道:明暄,明曉,你二人既是兄妹,便一同上來答罷。 兩兄妹相視一眼,乖巧離座。 明曇不耐煩看他倆,于是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往桌上一趴,干脆閉起眼睛開始假寐。 皇帝隨便抽了幾個稍難的句子,見兩人雖然需要思考良久,卻都背得還算流暢,便也夸道:嗯,不錯。尤其是明曉,進步很大,理當繼續像這樣一般勤勉才是。 明曉被夸得飄飄然,就連步子都輕快了兩分。她洋洋得意地走回座位,在路過明曇的時候,忽然壓低了嗓音,低罵道: 倒要看你這小賤人,如何能贏得過我! 明曇理都不理,只輕輕冷笑一聲,連半個眼神都欠奉給她。 龍鱗。 恰在此時,皇帝帶著笑意的聲音隨之響起,等什么呢,還不快些過來? 明曇拂袖起身,誒了一聲,一溜小跑到皇帝跟前站定,笑嘻嘻道:龍鱗背得可好了,請父皇隨便考我! 哦?挺有志氣嘛,皇帝問道,你所治之經為《春秋》,可有覺得艱難晦澀? 龍鱗近日學得是《左傳》,其中故事頗有意趣,倒不覺得有多晦澀。 明曇口不對心地否認了一句,頓了頓,似是想起了什么,瞇著眼又補充道:還要多謝父皇隆恩,為我尋了個好伴讀。 林相家的大姑娘才名遠播,冠絕京城,有她和秦先生在,朕對你放心得很。 皇帝撫掌而笑,挑一挑眉,順勢道:既然你方才說,近日在學《春秋左傳》?那朕便考你這個吧。 當今圣上明熠幼時便飽讀詩書,登基后也一直勤學不綴。四書五經這些與治國密切相關的經文典籍,他一直都記在腦中,時不時還要翻書復讀一番。是以論起博學來,倒也未必會比專精此道的秦先生差上幾分。 明曇揚了揚頭,倒也不曾膽怯,神采飛揚道:父皇請! 在林漱容的魔鬼教學方針之下背書這塊,已經被她完全拿下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皇帝卻并沒有像考校其他皇子公主那樣,僅將古書中的原文篇目拿來讓她抽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