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
等他喝完白粥,謝衿便開口:師父,讓弟子替你更衣束發吧。 說完便去拿了他的衣袍,替他穿上,又用梳子替他束發。 畢竟活了八百年,辜玨的頭發很長。勾在指間,宛若從天際流瀉而下的渺渺煙云,謝衿替他一絲一縷梳理整齊。 自從道侶謝衿走后,這一百年來,所有的貼身事都是辜玨自己。 此刻銅鏡中,謝清思捏著梳子,垂著眼眸,一下下攏過自己頭發的模樣,讓辜玨在恍惚間又看到那個散修昔日在這間畫闌殿的情形。 如鼓琴瑟,難分難舍。 謝衿把他烏黑的發絲理順,用瑩白玉冠束緊。 看著俊美無儔的道侶,想到以后再不能見,心中不禁有幾分酸楚,竭力克制自己情緒。 師父,你好好休息,弟子這就退下了。 去吧。 謝衿在心中長長地舒出口氣,轉身走向殿外。 正要踏出,突然又聽到辜玨叫自己,謝清思。 謝衿回頭,看到男人身上攏著晨光,眼神里似乎有些許遲疑。 怎么了師父? 你要去彌水洞看那只麒麟? 是,師父。 他動了動唇,然后才淡聲道:你身上有傷,為師帶你去吧。 謝衿: 謝衿心里瞬間酸不起來了。 不是,他跟去,自己還怎么死遁? 師父,弟子覺得不用勞煩,你休息就行。 這句話讓辜玨不悅地瞥來一眼,謝衿不敢惹怒他,只得放棄掙扎。 兩人一起走出畫闌殿。 辜玨單手掐訣,焚光隨即載著兩人御劍往后山的彌水洞去。 風聲呼呼從耳畔吹過,謝衿聽到辜玨開口問自己,你傷如何? 計劃被打亂,謝衿心情不是很好,閉著嘴巴假裝沒聽到。片刻,感覺到自己垂在腿邊的手腕被握住。 謝衿:! 心里一慌,隨即感覺到一絲輕盈的靈力涌入自己經脈。還好,只是要替自己查探傷勢。 謝衿心中突然又有一計。辜玨跟自己去豈非更好,讓他親眼看到自己弟子墜入懸崖,尸骨無存。 從此以后,世間再無謝清思這個人。 第23章 想離開前道侶的第三天 謝衿知道這很殘忍,但有什么辦法,天意如此。 彌水洞旁的深澗頗邪性,從上面只能看到一片濃稠的灰色霧氣。但謝衿昔年曾下去過,知道下面是一條河,這些灰色霧氣便是河水蒸騰而出,既能遮蔽視線,也能隱藏氣息。 等會看完金金,只要找到機會縱身一躍,融入這片灰色,辜玨即便想救自己,也是無處可尋。 做好計劃,謝衿的心情頓時又好了,隨意地跟辜玨聊天,師父,不知你可給那只麒麟取名了? 沉默片刻,辜玨的聲音才從風中傳過來,沒有。 沒有?他竟然連自己取的金金都不記得了。 雖說已經過去一百年,不記得也實屬正常,謝衿內心還是有幾分失落。 但不打緊,彌水洞已在眼前。 兩個人飄落在洞前,還沒進去便感覺到水麒麟在里面的躁動腳步。 辜玨揚手揮袖,洞口的禁制隨即解除。 謝衿心情興奮,當先走進洞中,經過一段黑暗石道,看清里面的情形時卻不禁愣住。 金金身上蔓延著淡淡的碧色熒光,金色的大眼睛在見到謝衿后,霎時露出奕奕精光。 盡管它很激動,卻只能在原地踱步,無法靠近老主人。因為麒麟的脖子上套著粗大的鐵項圈,被兩根鐵鏈鎖在石壁上。 這! 謝衿回頭,驚詫地看向身后的辜玨,惱怒地問道:為什么要把水麒麟鎖起來? 這是弟子該有的態度?感覺到目光和語氣中的怒意,辜玨心底也不禁生出幾分不悅,錯開目光淡聲道:為師高興。 你! 謝衿心里生氣,很想跟他說道說道,但想到自己還有死遁計劃,努力壓下了心中的怒火。 算了,這東西皮糙rou厚的,栓鏈子就栓鏈子吧。 金金看到謝衿自然是萬分高興,但覷到辜玨冷淡的面容,又顯得有些畏懼。 謝衿拿出蕓香草走到麒麟跟前,金金一百年沒開過葷,立馬流出了哈喇子,邊把美食嚼得吧唧作響,邊伸出大舌頭親昵地舔抵謝衿的臉。 謝衿: 注意衛生啊。 光線黯淡的彌水洞中,響起輕盈的笑聲。 辜玨站在旁邊,默不作聲地凝注著這一切。 謝清思跟這只水麒麟不過見兩次就如此親近,難道這就是緣份? 自從阿衿離開,彌水洞就成了一個特殊的地方,他刻意落下禁制,不允許任何人進入。 水麒麟是阿衿生前的寵物,有太多的美好畫面留存心中。 但辜玨又恨極了這只畜生。 正是為了救這只水麒麟,阿衿才會無意間破了渭水天牢的封印,放出了九只神獸。 至死,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何難渡天劫! 小弟子用蕓香草,在水麒麟面前逗惹,臉上的笑意讓他好似攏著淡而暖的流光。 這副于一百年前完全重疊的畫面,讓這一刻的時間流逝有種不真實的緩慢。 凌風,給它取名金金如何? 凌風,它真好可愛。 辜玨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正在微妙動蕩,像黎明與夜色更迭時的一線柔光。 他一個人先走出洞外,看著夕陽帶著漫天的酡紅,一點點消逝在地平線。 片刻后,謝衿也走出洞外,看到辜玨正站在崖邊注視遠處,紅霞披在他身上,襯出一派瓊風秀骨。 謝衿深吸口氣,告訴自己,最重要的時刻就要來臨。 辜玨想要召喚焚光回峰,謝衿先一步拉住他衣擺,師父,時辰尚早,不如我們步行回去。 后山彌水洞離煙霞峰不算遠,一路上風景清幽,頗有意趣。 辜玨覺得自己應該拒絕,但小弟子用纖細的手指攥住自己衣角,目光隱有期待,那壓在舌尖的拒絕之詞竟沒能出口。 他點了點頭,當先往前走去。 謝衿跟在他身后,卻一直在注意路旁的懸崖,向下只能看到一堵濃厚的灰色霧氣,讓人無法辨認下面的狀況。 一想到確確實實再也見不到他了,謝衿心里又酸苦起來。但這次必不能再失誤,謝衿忍住想對他說點什么的沖動,只用目光將他的身影一點點描摹。 辜玨往煙霞峰走去,前方的夕陽徹底落入地平線。 他心中只覺難以形容地煩亂,他感覺到自己顱內的疾病越來越重了。 正走著,突然聽到身后有極怪異的風聲,辜玨驀然回頭,看到一角白色的衣裳悠悠地往崖下飄落。 他如雷光般掠到崖邊,焚光感應主人意圖,倏忽即至,帶著他向崖下沖去,快得似已融入月色。 然而,那道白色身影還是消失得干干凈凈,眼前只剩一片茫?;疑?。 崖下的灰霧完全遮蔽視線和氣息,加上謝衿的刻意躲避,即便辜玨跟下來,也難尋蹤跡。 結束了。 謝衿浸在灰色霧氣中,悠悠然往崖底飄去,飄了許久。 落下前,他聽到辜玨的聲音從上飄落下來,謝清思。 雖然只一聲,但從聲音的情緒還是能感覺到,他心中已完全接納這個莫名其妙來到身邊的唯一親傳弟子。 不過悲傷不會太久,就像一百年前自己的離去。 他會接受的。 他還有容悵。 謝衿如同一只掠過陰雨天的燕子,輕靈地翻轉身形在河上飛掠。 這河大部分在煙霞結界內,等片刻,辜玨找不到弟子自會離去,自己就可以回到彌水洞前,從此以后徹底離開煙霞。 今天做得很好,接下來唯一要考慮的就是,尋哪一處鐘靈毓秀之地繼續自己的修行。 說來煩惱,上次辜玨治傷助他突破大乘三階后,修行又一次陷入停滯。 難道突破四階也要靠機緣么? 不過謝衿不著急,沒有辜玨時刻擾亂心神,以后的修行定會一日千里的。 眼睛有些酸脹,被掠過的風吹出絲絲涼意,謝衿用煙霞繡著百獸紋的道服袖口狠狠地揉了揉眼眶。 片刻后,移開手,一張形容枯槁的面容乍然出現眼前。 臉色焦黃,樹皮般的皮膚蔓延著溝壑般的皺紋,最嚇人的是他的眼眶大得不似常人,邊緣還有深色的結痂,眼珠格外突出好似隨時隨地要掉出來,眼珠上布滿通紅如蛛網般的血絲。 不是妖邪,也不是修士。 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頭。 老頭從謝衿面前快速墜下,經過謝衿身旁時,他用一雙通紅的眼睛直勾勾盯著謝衿,費勁地向這邊伸手,干枯滲血的嘴唇竭力張合,終于伴隨著喉嚨咯咯作響的聲音,擠出三個字,救永和。 凡人若是墜入這河中,必死無疑。 謝衿救人心切,毫不遲疑釋出自己腰間的系帶,卷住老頭的腰,帶著他往崖上掠去。 不過片刻,已經沖出灰霧掠上天際,轉頭時就看到焚光的青色劍光如匹練般劃過天際。 青色劍光急速靠近,謝衿還來不及開口已被對方伸手半攬入懷,瞬息間重新回到崖上。 謝衿覺得自己的世界崩塌了。 辜玨為什么還在這里? 謝清思。因為情緒尚未平靜,辜玨的聲音里夾雜著一絲及不可查的急迫,你要去哪? 片刻對視后,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手還停在對方可以剛好被握住的腰上。 他垂下視線,將所有情緒盡數藏進蝶翼般的長睫下。 但謝衿已經從那雙烏黑的眼中窺探到一抹難以遮掩的急切和不舍。 剛剛,謝清思離開的時候,他是什么心情? 一百年前,謝衿離開的時候,他又是什么心情? 謝衿也已不清楚自己現在到底是什么樣的心情。他只是想離開煙霞峰,離開辜玨,卻一次次失敗。 明明失敗,心中卻又極不正常地松了口氣。 謝衿盡力讓自己看起來無事發生,但心虛還是讓他語氣支吾,師父,你我我先去看看那個人。 剛剛被謝衿救上來的老頭此刻正躺在不遠處的荒草地里,發出粗重的呼吸。謝衿扶起人細看,才發現老頭那大得極不正常的眼眶竟是被割掉了眼瞼。 為什么要如此殘忍地割掉他的眼瞼? 老頭通紅的眼睛在看到謝衿后突然像重新復燃的火堆,猛然間冒出一絲光彩,他伸手緊緊抓住謝衿的衣袖,從喉嚨間再次擠出剛剛那三個字,救永和。 謝衿急問:老丈,永和是什么?什么叫救永和? 咳咳,永和城,所有人都已入睡,我不不想睡。 什么叫不想睡?人怎么能不睡覺呢? 睡了就再也醒不過來,醒不過來??瓤?。老頭攥著謝衿衣袖的手指都幾乎要拗斷,拼盡全力吐出最后三個字,救永和。 說完,眼珠中的光彩一點點黯淡下去,盡管謝衿已掐訣念咒,想用靈力替他續命。 但凡人就是這樣,日暮西山,油盡燈枯。 老頭嘴唇微微動了幾次后終于雙眼一黯,沒了呼吸。 第24章 想離開前道侶的第四天 夜色像凝凍的墨塊,風聲嗚咽,不時有從遠處傳來的縹緲鳥鳴像水痕般倏忽劃過。 老頭的尸體已開始發涼。 他睜著一雙滿布血絲的眼睛,仿佛還在用盡力氣重復那句,救永和。 永和城所有人都已入睡是什么意思? 他又為什么不想睡? 謝衿正在思索老頭剛剛話里的意思,聽到辜玨開口:他是困死的。 困死? 他狠下心割掉自己的眼瞼正是因為他不想睡覺。 為什么不想睡覺? 自己割掉自己的眼瞼,光想想謝衿就覺背脊發涼。 辜玨神情漸凝肅。 他站起身,劍指在虛空中書畫,一道歸魂符在夜色下凝結。 歸魂符可以將人帶回生養之地。 符落在老頭尸體上,尸體隨即化為星星點點,在空中緩緩漂浮后,倏忽一下如河流般向遠處蜿蜒而去了。 送走老頭的尸體,辜玨又道:若我沒猜錯,妖獸夢貘此刻正在永和城。 夢貘? 嗯,為師現在就要過去,你先回峰休息。他說著便召要喚焚光,卻先聽到一句,我跟你去。 謝衿脫口而出,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 原本還有幾分慌亂,但看著眼前的人,他突然又有了新思路。 其實,倒也不用非要一刀兩斷。 既然死遁不了,不如不遁,就好好當他的徒弟。 上輩子,自己錯就錯在跟他結為道侶。 只要保持住現在這樣純潔的師徒關系,不要僭越,那就不會影響修行和飛升。 想到這里,謝衿的心情頓時舒暢起來,聽到辜玨問:為什么要跟為師去? 謝衿義正辭嚴,弟子是師父的弟子,自該追隨師父。 辜玨垂眸思索,隨后點頭,你去也好。 謝衿展顏一笑,當先跳上焚光。 焚光乃極品法劍,自然不可跟普通的御劍相提并論。 辜玨的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駐,飄落在他身后。 焚光載著兩人,破天而起。 謝衿站在辜玨身前,嗅到淡淡的檀木清香,感覺到近在咫尺的體溫,忍不住轉頭,稍抬視線就看到他清晰的下顎和一角俊朗側顏。 辜玨雖然沒有看過來,但還是低聲問:怎么了? 謝衿趕緊提醒自己,純潔的師徒關系不允許這樣的猥瑣行為。只若無其事地回頭道:沒什么事。 隨便心猿意馬了一會,兩人已經到達永和城。 月色下,高聳的城墻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巨獸,城頭上寫著,永安和睦。 兩個人掠過城墻,飄落在城中。 眼前的小城中屋舍儼然,街道寬闊,兩邊列布食肆酒巷,看來于尋常城鎮全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