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兩手撐地，像是狗一樣的被按著，露出的手腕上還有再也不會消退的疤痕?？删褪窃谶@種情況下，宋嫣卻笑了。

    你笑什么？宋栩生氣地問道。

    但宋嫣并沒有回答她，他趴在地上，肩膀聳動，笑出的聲音更大了些。怪戾而驚悚。

    這副模樣跟宋栩平日里欺負別人時看到的不一樣，她有點被嚇到了，也沒有興趣再留在這里。

    神經病，真是晦氣，走了走了。

    說著，宋栩便讓人放開了宋嫣，帶著他們離開了皇宮。

    原地笑聲由大變小，最后消失，宋嫣直起上半身，卻仍然跪在地上。

    他低著頭，右手捂著臉，肩膀依舊聳動不已。從遠處看上去，他像是在哭，然而當他將手拿開以后，就會發現他分明是在笑。

    那笑寂然無聲，溫柔得可怕。

    宋嫣像是遇到了什么極為有趣的事情，跪在那里笑了很長時間，等到笑夠了，他才慢慢站起身回了冷宮。

    被踢翻的水桶跟糕點還在原地放著，原本應該負責挑水的小太監最后因為沒有按時完成任務被掌事的處罰了一頓。小太監想要找宋嫣麻煩，卻被對方笑瞇瞇地折斷了兩只手，在二皇子溫柔的視線中，小太監哪里還敢再來找麻煩。

    這些年來，宋嫣的武功不是白學的。即使那些武功并不是最上等的，可他肯比別人花更多的時間來練習，效果自然也會更好。

    哪怕是一個簡單的揮劍動作，只要練上一萬次，也能遇佛殺佛。

    宋嫣天生就是一個十分討喜的人，他只要懂得利用自己的優點，總是能讓自己的處境過得更好。除了最開始會受到特別厲害的欺負以外，后面就沒有類似讓他鉆褲/襠取樂的事情發生了。

    在冷宮待了一年后，他更是抱上了一位掌事大太監的大腿，求得對方的庇護。說來可笑，曾經榮寵加身的皇子如今竟然還要仰仗冷宮里的太監。

    但從此以后，那些不長眼的人的確少了很多，不過像這種挑水洗菜的活兒，總是少不了的。

    從外面回到冷宮之前，宋嫣去拜見了一下那位大太監。說話的時候，他親自給對方斟茶倒水，將姿態放得十分低，這在五年來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情了。

    冷宮是一個最能教會人如何放下自尊，才能過得更好的地方。

    當初香丹跟小路子見自家殿下卑躬屈膝地討好別人，都是心碎不已，但他們沒有立場去阻止宋嫣，因為他們并不能讓殿下過得更好，眼下這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只有活下來，才有希望。

    大太監對宋嫣的恭敬十分受用，照例問了幾聲最近有沒有不長眼的小太監欺負他，又特地拿出了一塊糕點給宋嫣。

    這么多年下來，他對宋嫣也是有幾分真心疼愛的。糕點正是呂柏心賞下的那批，宮中只有最得臉面的宮人才有，大太監這些糕點也是上面的宮人分給他的。

    宋嫣面不改色地將糕點吃完了，絲毫沒有不久之前他還被宋栩壓在路上逼著吃踩得粉碎的糕點的憤恨。跟往常的過度小心不同，今天宋嫣吃完糕點以后，竟然主動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然后慢悠悠地喝了下去，壓下了嘴里過分的甜膩。

    大太監陰柔的臉上有些新奇，他也沒說話，像是要看宋嫣打算做什么。

    過不久，就見宋嫣從懷里摸出了一方錦盒遞了過來。大太監打開一看，里面端端正正放著一枚珠釵。

    當初林靜宛上吊死后，對方的那些珠寶首飾都被哄搶一空，小路子跟香丹拼死拼活才留下了一些給宋嫣當做念想。這些年來，宋嫣一直都把這些東西保存得很好，至少覬覦這些東西的宮人在宋嫣的房間里翻了很長時間都沒有找到。

    想不到現在宋嫣竟敢會主動把林靜宛留下的珠寶拿出來，大太監看了半晌，最后將錦盒重新關上。

    明人不說暗話，宋嫣既然肯將林靜宛的東西送出來，自然是有事相求。

    當初大太監之所以會愿意庇護對方，也不過是看中了宋嫣的潛能。他總覺得有朝一日，對方會從冷宮出去。

    這么多年，有勞公公的照顧。宋嫣在吃糕點的時候就坐了下去，現在沒起身，儼然不打算再將自己的姿態放低了，近日覺得身上的衣服有些小了，還得勞煩公公為我尋一件合身的。

    說完，宋嫣又添了一只手鐲在桌上。

    布料要好一點的。

    宋嫣送出去了一枚珠釵加玉鐲，最后只跟大太監換了一身好的衣裳。他沒有說任何多余的話，但大太監心里已經有所猜測，當下一笑。

    殿下的吩咐，奴才定會為您辦好。

    左右，大太監不會損失什么，做個順水人情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香丹跟小路子這些年因為不放心宋嫣，所以即使有機會可以被調到別的宮殿當差，也都拒絕了。他們現在靠給各宮打雜賺取一些銀錢，偶爾主子賞了些什么東西，他們也不舍得吃，全都帶回來給宋嫣。

    這天晚上下了雨，香丹跟小路子先后回了冷宮，幸好他們回來的時候雨還沒有下大，兩人站在門口將身上跟頭上一些水珠拍干凈了才進去。

    看到宋嫣的時候，小路子跟獻寶一樣從懷里拿了好些點心，香丹也是如此。臨近中秋，各宮的賞賜都很多。

    殿下，您先吃著，奴才去給您燒水。小路子看上去喜氣洋洋的，每年過節，他們總能得不少好東西，殿下也就不用再跟著他們挨餓了。

    香丹坐在宋嫣旁邊，嘰嘰喳喳地跟對方講了好些有趣兒的事。

    再過幾天，宮里就要辦中秋節宴了，聽說還會表演許多節目，到時候奴婢帶著您躲在一邊看。

    就算是在吃點心，宋嫣看上去也依舊十分優雅，他的禮節是刻在骨子里的。林靜宛最開始去世那會兒，宋嫣每天晚上睡覺依舊會讓香丹替自己綁好，到十歲那年，即使沒有繩子捆著，他在睡著了以后也不會亂動。

    等香丹說完以后，他才道：你去跟小路子把東西收拾一下吧，過幾天我們就要離開這里了。

    這么多年來，香丹跟小路子也見識過了他們殿下的能力。雖然宋嫣說什么過幾天就要離開聽上去很是匪夷所思，但他們并沒有懷疑。

    香丹楞了一下，隨后揚了揚笑臉，臉上還有著進宮不久的天真爛漫。

    好，殿下。

    殿下的生活已經夠苦了，香丹跟小路子就算平時在外面遇到了什么委屈，回來冷宮以后也不會表現出來。

    但他們不說，不代表宋嫣不知道。

    小少年將帕子里的點心吃了一小半，剩下的讓香丹跟小路子分了。如果是在平時，兩人或許并不會吃，但宮里最近時不時都有打賞，吃了也沒什么。

    宋嫣在林靜宛死后，除了會夢到公主府的事情，還會經常夢到林靜宛。有她在自己面前上吊而亡的，有她當初在記嵐殿里被宋弘宸掐著臉甩到地上。

    整座宮殿都靜悄悄的，上面還布滿了灰塵，見到熟悉的地方，宋嫣知道自己又做夢了。

    最開始在夢里重復記嵐殿的那一幕時，宋嫣依舊會害怕，會躲在角落里掉眼淚，可漸漸的，他便能做到面無表情地去看待這一切。

    住在冷宮的最后一晚，再次夢到這里的時候，宋嫣第一次從那個狹窄黑暗的角落里走了出去。

    當他走入正殿的那刻，宋弘宸跟林靜宛兩個人都是明顯一愣，連自己正在說的話也忘了。

    宋嫣見狀，只挑了挑眉，微微笑著。不用理會我，你們繼續。

    他就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切。偶爾聽到宋弘宸或者是林靜宛說了什么話時，似覺得有趣，還會撫掌大笑。

    冰冷的夢依次破碎，從此以后，宋嫣的夢里再沒有了林靜宛這個人。

    第二天早上，宋嫣睜開眼睛回想著夢里發生的情形，詭譎地揚了揚唇角。他已經拿到了大太監送來的衣服，一番洗漱過后，就離開了冷宮，直往御花園。

    當宋弘宸帶著江公公出來的時候，遠遠就看到御花園內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扭打到了一起，其中小一點的孩子被大一小的孩子壓著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宋弘宸認出小一點的孩子是宋榆，也就是他的第三個兒子，至于大一點的，一直背對著他，一時半會沒看出來是誰。

    宋榆今年剛滿八歲，自他懂事以來，記憶里的皇兄就只有宋染一人。宋染如今已經二十歲了，自然不可能會陪他玩。宋榆沒什么玩伴，邊上的宮人又一向是高高捧著，久而久之，就養成了他這么副小霸王的性子。

    不過小霸王兇歸兇，也不是什么事都鬧的。他好好跑來御花園玩，莫名其妙就被宋嫣挑釁了。一個不認識的臭小子，三皇子當即就牙癢癢了起來。偏偏他又不打算以多欺少，因此命邊上的宮人都不準幫忙，誰知道對方竟然這么厲害，下手一點都不輕，都知道他是三皇子了，還打得這么用力！

    豈有此理，你知道我是誰嗎？快放開我！當眾在御花園出了這么大一個丑，三皇子自覺十分丟臉。等他回去以后，一定要找人把這臭小子打一頓！

    住手，何人在御花園鬧事？

    江公公甩了甩拂塵，嗓音尖銳，一個眼神就讓宮人把兩個小孩拉開了。

    誰知宋嫣恰好在這時候轉過了身，那張像極了宋弘宸跟林靜宛的臉一下子就暴露出了他的身份。不，與其說宋嫣現在像他的父母，倒不如說是像宋弘宸記憶中的宋瀾。

    宋嫣比以前長開了不少，加上他今天特意穿的衣服，即使不是宋瀾喜歡的顏色，可那股驕奢囂張的氣韻，無一不是宋瀾小時候的模樣。

    身為帝姬，宋瀾小時候可謂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睥睨之間，皆是皇室的尊貴與傲骨。她不會折腰，不會屈膝。顏色跟喜好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這份氣韻才是世間獨一無二。

    這也是為什么宋嫣會特意要來一身好衣裳，而不是穿得破破爛爛的求得宋弘宸的憐憫。他不需要憐憫，他要的是比從前更盛的榮寵。

    當初因為像宋瀾，所以林靜宛落了個上吊而亡的結局，他也被宋瀾抓回去狠狠教訓了一通，而后被宋弘宸厭棄，可現在他偏要踩著對方重新回到所有人的視線里。只是希望姑母到時候不要太令他失望才好。

    在冷宮的人是不能隨便出來的，宋嫣將林靜宛剩下的遺物通通拿了出來，賄賂了那些太監宮女。這么多年來，他也一直讓小路子跟香丹暗地里注意著宋弘宸的動向，還有宋榆，宋嫣一早就盯上了對方。

    宋弘宸自然認出了宋嫣，他也知道對方是有意在這里等他的。冷宮的日子不好過，誰不想搏一個機會。

    他低頭凝視著宋嫣，表情嚴肅，像在審問犯人。你是誰？

    五年過去，宋弘宸再跟宋嫣說話的時候，已經完全不是昔日里慈愛的父親。仿佛下一刻要是宋嫣的回答不能令他滿意，他就會讓人將對方拖出去斬了。

    被問到的少年矜貴一笑，抬頭看著宋弘宸，如同世上每一個最受疼寵的孩子般。

    父皇，您忘了嗎，我是您最寵愛的皇子，宋嫣。

    字里行間，都是出身皇家的貴氣，回答宋弘宸的時候，宋嫣的眉眼當中還有些許不耐，仿佛是在責怪對方，怎么這么簡單的問題也要來問我。

    但無論是矜傲跟不耐，宋嫣都拿捏得恰到好處，不會惹人生厭，只會讓人想要一再地贊同。

    就連江公公看著宋嫣，一個恍神也以為看到了長公主當初在宮里的樣子，更何況是宋弘宸。

    宋榆有點怕宋弘宸，見對方過來還擔心他會處罰宋嫣。小霸王想要報仇不假，但這是他自己的事情，用不著讓長輩來摻和。再說，他知道自個兒父皇很兇，說不定這臭小子連命都要丟了。

    正打算為宋嫣求求情，結果就聽到對方自報了家門。

    絲毫沒有自己還趴在地上自覺的二皇子有些傻眼，沒聽說他還有一個二哥啊。隨即，他又想起了自己是三皇子，對哦，既然有三，那就說明是有二的，所以這個人說的是真的？

    宋弘宸在宋嫣回答的時候仔仔細細地觀察著對方，少年眼中沒有怯，沒有緊張，自然到了極點。他就是一位自小被嬌養長大，脾氣不好，合該讓所有人侍奉的皇子。

    對，你說的沒錯。宋弘宸暢懷大笑，你永遠都是我最寵愛的皇子。

    宋嫣重獲圣恩看起來簡單，卻又并不容易，他只是明白了一點宋弘宸當初會因為宋瀾而放棄林靜宛，如今同樣也會因為他的過度相似而重新寵愛自己。

    對方跟宋瀾一樣，都是畸形的。

    林靜宛早就看穿了宋弘宸，所以臨死之前才會讓宋嫣活下去。

    一段時日不見，嫣兒瘦了許多。

    宋弘宸的語氣開始變得慈和起來，五年的時間在他嘴里，似乎真的成了一兩個月。他牽著宋嫣離開了御花園，原本是要送對方回記嵐殿的，可驕奢的二皇子卻恃寵而驕的表示，那處破舊的宮殿有什么可住的，他要住，也需得住宮中最豪華的一所。

    這副膽大包天的語氣并沒有讓宋弘宸生氣，應該說宋嫣越得寸進尺，就越得宋弘宸喜愛。他當即就命江公公將永陽宮整頓好，晚上讓宋嫣住了進去。

    永陽宮是離宋弘宸的宮殿最近的地方，它雖然不是太子的宮殿，可也意義非凡。因為每朝每代，所有皇子在被立為太子之前，都是住在那里的。

    如此榮寵，可見一斑。

    香丹跟小路子在知道這件事后，無不為自家殿下高興的。他們順理成章地跟著宋嫣一起住進了永陽宮，并成為對方身邊的一等宮女太監。

    中秋節宴當晚，宋嫣同宋弘宸一起出席，冷宮里的二皇子一夜聞名，正式回歸大眾視線。而香丹跟小路子也不需要偷偷躲在一邊去看節宴上的節目，他們站在宋嫣身邊，痛快地看了個夠。

    宋染的年紀讓他早就出入朝廷，辦下不少要事。所有人都覺得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宋弘宸會立對方為太子，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宋嫣卻又以飛升之勢崛起了。

    且宋弘宸似乎是為了彌補對方，直接將宋嫣帶在了身邊親自教導。言行當中，大有將宋嫣作為繼承人培養的意思。

    中秋節宴過后，宋嫣榮寵不斷，在宋弘宸的庇護之下，日益驕縱桀驁。

    據說他入住永陽宮的第三天，就大肆處罰了一通宮人，這些宮人分布各宮各殿，就連祥云宮里的宮人都沒有逃過。外界的人議論紛紛，只有香丹跟小路子知道，宋嫣是在為他們報仇。被懲罰的那些宮人都是以前看他們身份低微，故意為難過他們的。

    就這樣，當初軟綿的團子從冷宮出來以后，變得暴戾恣睢，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誰敢得罪他，下場都不會好到哪里去。

    宮人人人自危，偏偏對于宋嫣這副遠超宋瀾的表現，宋弘宸仍沒有不滿，甚至大有放縱的意思。

    當一個人想要而不可得的時候，就會在心底里生出奢望。宋弘宸的彌補與其說是對宋嫣的，倒不如說是對宋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