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的小錦鯉 第130節
他說話時,秦五只垂著眼皮,盯著面前青灰的石磚地。乍看上去平靜無波,可時不時輕顫的眼睫像是被秋風吹動的枯葉,昭示著主人內心的動蕩。 良久,他才長長地嘆了口氣。 “王爺既知道這個,便也該知道,他入宮是為了什么?!鼻匚逄а壑币曋l珩道,“他是為了調查您母妃之死背后的隱情,于情于理,您都不該去打擾他?!?/br> “本王告訴你什么叫于情于理?!毙l珩直直地盯著他道,“于情,本王答應了未婚妻,要讓她惦念十多年的父親為我們主婚;于理……” 他沉默了片刻,只說了一句:“那件事沒有查下去的必要?!?/br> 想起母妃死去的情狀,衛珩胸腔忽地一陣窒悶。沒人比他更清楚,此事背后并無隱情。阮清池苦苦追尋的真相,不過是鏡花水月的一場空談。 可他不光為此拋棄了幼女,還舍棄了容顏與身份,不惜將自己的存在從這世上徹底抹殺…… “是沒有必要?!鼻匚屣@然誤解了他話里的意思,“為一個女人,將自己的整個人生都賠了上去,實在是沒有必要……可師兄就是這個性子,認定了的事情,雖九死而不悔?!?/br> 衛珩不欲同他多談,只追問道:“阮清池到底在哪兒?” 秦五忽然慢慢地笑了起來:“從前的阮清池,確鑿無疑地已經死了?;钪哪莻€對阮秋色來說,是個完全的陌生人,王爺真覺得她見到了會高興么?” 衛珩默然無語。這也正是他所擔心的,如今的阮清池,便是站在阮秋色面前,她多半也是認不出的,更何況…… “我曾許諾于師兄,會將他這個秘密帶進棺材里?!鼻匚迥聪蛐l珩,“但我這人怕疼。王爺的刑罰,我怕是扛不過三個回合?!?/br> 衛珩微微瞇起了眼睛,等著聽他還有什么下文。 “我這個人最重諾。答應了別人的事,無論如何也要守住?!鼻匚逭f得輕描淡寫,好像是在說旁人的事情,“制鈔本就是死罪。再加上有賀七從中作梗,我也可以斷了讓人來救的指望。所以……” “等等!”衛珩從他拖長的尾音里聽出些不妙來,立刻疾行幾步,想沖進牢房中阻止—— 太晚了。秦五右頰的筋rou一硬,像是用力咬破了什么什么東西。他面色迅速地灰敗下來,渾身一僵,一線暗紅色的血液從口角處靜靜流了下來。 衛珩扣在牢門上的手指猛地一緊,瞳孔都像是隨著那一線血跡放大了一圈。 “咳……”有血不斷從秦五的喉頭翻涌上來,他捂著嘴,周身狠狠地抽動了一記。這毒藥不像傳說中一般見血封喉,秦五肺腑仿佛正在翻攪著,痛得從石床上跌了下來,仰躺在地上,微微地抽搐著。身體痛到了極點,意識反而清醒無比,想起人之將死,總要說句什么。 透過渙散的目光,他看不清衛珩的臉,只看到他用手撐著牢門,像是脫力了一般。 秦五顧不上去想為什么服毒的是自己,對方卻一副搖搖欲墜的架勢。想不到他在這世上最后一句話,竟是對著這位素昧平生,又水火不容的鐵面閻王。 說什么好呢?秦五想了想,他的確是沒什么好同衛珩交代的??蛇@最后的機會,終歸是不想浪費,于是喉間“嗬嗬”作響,用上了最后的力氣,半晌才擠出一句:“你可一定要……對她好啊?!?/br> 衛珩哪里還聽得見他氣若游絲的囑托,只覺得周身發冷,肺葉間的空氣也逐漸稀薄。他只知道自己看到尸體便會發作,卻不知道看著人由生到死,心頭的恐懼竟然更甚。 “王爺!”原先站在遠處的差役目睹了牢房內的劇變,匆匆跑過來查看。地上的尸體已經足夠讓人心驚,衛珩慘白如紙的面色更是嚇得他后退了半步:“王爺您怎么了?” 衛珩分不出心神回答。他雙手緊緊地按在牢門上,指節用力到有些發白,才能勉強撐住了自己的身體。察覺到有人靠近,只下意識地擠出一句:“出去……” “王爺您看上去很不舒服,要不,我扶您一道出去吧?”那差役上前道。 衛珩的意識有些渙散,只憑著本能將他推離了一丈遠。他咬緊了牙關,又齒縫里擠出這樣一句:“所有人都出去,叫、叫阮秋色過來——” 第138章 隱患 作話里有內容,大家不要屏蔽作話…… 夜里落了大雨。 更聲剛響過二旬, 偌大的盛京城里燈火漸熄,星星點點全被夜色浸透。 寧王府后宅卻燈火通明,侍從們撐著油傘, 三三兩兩地立在院中, 不無擔憂地望向門窗緊閉的寢房。 自打今晨, 昏迷著的王爺被抬進阮畫師房里, 已經過去了一日的工夫。及至傍晚, 太醫院的傅大人也被請了進去,忙活了兩三個時辰,也不知有何進展。 “吱呀”一聲, 房門從里面打開,阮秋色與時青送著略顯疲態的傅宏走了出來。 “今日真是辛苦傅大人了?!比钋锷蛑岛旯笆值? “多虧了您,王爺才醒得這樣快?!?/br> 傅宏點頭微笑道:“都是分內的事情,哪里說得上辛苦。只是王爺這病還得仔細看顧,萬不可見風,也不可見日光的?!?/br> 時青在一旁道:“阮畫師先回房照顧王爺,我去送送傅大人?!?/br> 他說罷便引著傅宏向外行去, 直到步出了王府的后院, 確認了周遭無人,才小聲問道:“傅大人,您方才說的那專攻心疾的師弟,當真就沒有辦法尋到嗎?” 傅宏苦笑一聲道:“若真能找著他,老夫是萬萬不敢貿然為王爺醫治的。這十來年,我那師弟神龍見首不見尾,誰知道他現在何處?一個月前王爺初次發病時,我曾寫了信去師門詢問他的下落, 沒人說得上來?!?/br> “那您最近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在什么時候?”時青仍不肯死心,又追問道。 傅宏皺著眉頭思量半晌,才道:“大約一年多前吧……聽說是在雍州一帶,為哪家姑娘醫治花癡癥來著?” 雍州離京千里,便是快馬也得一月來回。 傅宏又擺了擺手:“老夫那位吳師弟孑然一身,無牽無掛的,每隔一二年才寫封信回師門報個平安。消息傳到我這兒,也不知經過了幾重轉述,多半不準的……更何況已經過了一年多,他總不可能還留在雍州啊?!?/br> 時青聞言嘆了口氣,也沒再說什么,只上前搭了把手,將傅宏送上了回府的馬車。 他們二人走后,阮秋色站在原地出了片刻的神,這才注意到不遠處安靜等候著的侍從們。對上那數道擔憂的視線,她安撫地笑了笑:“夜深了,大家快回去睡吧?!?/br> 眾人面面相覷,府里的管事上前小心地問道:“阮畫師,王爺已經醒了?” 阮秋色點了點頭,溫聲回道:“醒了有一陣了。太醫說,王爺這病是由于查案辛苦,透支了身子,囑咐他臥床休養半月?!?/br> “醒了便好?!北娙怂闪丝跉?,管事又問道,“那飲食、看護上可有什么要注意的?” 阮秋色微笑著搖了搖頭:“這病難纏,太醫吩咐了要盡量避光避人。未來這段時日,王爺的飲食皆由時護衛親自監理,照料的事交由我來便可,你們勿需掛心?!?/br> “可是……” 管事還欲多言,卻見阮秋色輕快地擺了擺手,轉身回了寢房。 *** 一進房門,阮秋色揚起的嘴角便垮了下來。 因為衛珩根本就沒有醒。 今早在大理寺,她還是去遲了一步。急急沖到地牢盡頭時,只看見秦五爺仰躺在地,雙目僵直地向著天花板,口角淌著淋淋的黑血——已經死了。 而不遠處的角落里,衛珩背靠著牢門坐在地上,脫力似的低垂著頭,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意識。 地牢漆黑,全靠火把照明。幽微的光線照在衛珩臉上,就像是夜燈映著霜雪,可見是何等的蒼白。 阮秋色猛地回過神來——若衛珩目睹了秦五爺之死,那他豈不是…… “——王爺!” 阮秋色三兩步撲到衛珩身前,探手去撫他的臉:“王爺你聽得到嗎?” 衛珩雙眉蹙得死緊,額角的青筋也繃了起來,似乎在竭力掙扎著,想睜開眼看她。 見他似是有反應,阮秋色趕緊傾身過去擁住他僵硬的身子,一邊撫著他的背,一邊在他耳邊一迭聲道:“王爺別怕,我在這兒陪著你呢……” 她盼著衛珩能感知到她的存在,別像從前一樣徹底失去意識。好歹這些日子衛珩一直在接受傅大人的治療,總該有些效果了吧…… 阮秋色心里亂七八糟地想著,余光看見衛珩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 她急忙將耳朵貼在他嘴邊,果然聽見了幾不可聞的一聲:“……小心……” 她心里“咯噔”一跳,下意識地向著四周看看,才急聲問了句:“小心什么?” 衛珩卻再沒有應聲。 衛珩這一次驚懼癥發作,比以往都要嚴重許多。一開始阮秋色還想故技重施,讓他泡在熱水里,可沒想到這個法子失了效,衛珩入水不過一刻,便發起了高燒。 這高燒來得兇猛,傅大人用上了各種退熱的辦法,湯藥也灌了三四回,然而衛珩身上的熱度絲毫未褪。 “怎么會這樣呢……”阮秋色對眼下這景況很是不解,“傅大人,王爺的心疾已經治療了大半個月,怎么還發作得更厲害了些?” 她聽時青說起過,衛珩幼時見了尸體,發起驚懼癥來,也是高燒三五日才會醒轉。然而遇上她之后,似是打開了心扉一般,幾次發作都是有驚無險的,再加上前些日子的治療,沒道理一點好轉都沒有啊。 傅宏偏過頭,面露難色道:“按照《醫典》中顧神醫的記述,醫治驚懼癥的關鍵在于循序漸進,萬不可揠苗助長。若是讓病人過早接觸恐懼之源,癥狀會比醫治前更加嚴重也未可知……” 阮秋色從他話里抓出了重點:“就是說,正因為前些日子的治療,王爺此次的發作才更加厲害?這是什么道理?” 怎么,治病還能將人往壞了治不成? 傅宏低垂著眉眼,長嘆了口氣道:“實話同你說,這道理老夫也是不知的。心疾難解,《醫典》中的記載全加起來,攏共也就一頁半,寫得寥草得很。況且心疾不像軀體的病癥,千人千面,最考驗醫者的經驗。老夫沒有經驗,只是照本宣科而已……” “就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阮秋色目光哀告地望著傅宏,“您可是太醫院院首,天下首屈一指的神醫啊……” “當不得當不得?!备岛陻[了擺手,無奈道,“不是老夫謙虛,只是醫道也講究個術業有專攻。若論醫治心疾,當世首屈一指的還要數我那六師弟,可惜你們尋不著他……” …… 窗外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便是陣陣雷聲,驚醒了阮秋色的沉思。 她背靠著房門,晃了晃腦袋,這才慢慢地走到床邊坐下。 床頭放著一盆涼水,阮秋色絞了條新的手巾,替換下了衛珩額上那條已被捂得溫熱的。屋子里只剩他們二人,緊繃了一天的神經多少松懈了幾分,阮秋色呆呆地坐了片刻,目光又望向了身旁安靜躺著的男人。 暈黃的燈燭照著衛珩的側臉,在他面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影。阮秋色探出指尖,輕輕撫上他高熱通紅的唇瓣,又緩緩地往上,劃過秀挺的鼻梁,最終停在了他鴉羽般的長睫上。 “我從前覺得,王爺身上每一處都是極好看的?!彼?,“可現在才知道,還是眼睛最好看了?!?/br> 尤其是望著她的時候,像是黑夜里至深的水潭,卻又倒映著溫柔的月光。 “你說讓我‘小心’,是要小心什么?”良久,她才輕聲問了句,“我又沒有你那么聰明,沒頭沒腦地一句話,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意思啊?!?/br> 衛珩自然是不會回答的。 阮秋色嘆了口氣,慢慢地俯下身子,將腦袋靠在他胸前:“不管是要小心什么,眼下這節骨眼,總不好讓外人知道王爺昏迷的事,所以我們對外只說你患了風疹,要閉門養病的。這樣一來,王府里也不至于人心渙散,外頭也能少些流言?!?/br> 她頓了頓,又道:“我也沒有很笨,對不對?” 衛珩的心跳勻沉有力,像是在做肯定的回答。 “對嘛?!比钋锷p輕勾了勾嘴角,“我不笨,我會保護你的?!?/br> *** 雨下了一夜,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阮秋色夜里看顧著衛珩,許是心里焦灼的緣故,及至天明也沒有什么睡意。辰時剛過,門扉輕響,時青便端著盛藥的托盤走了進來。 “阮畫師,王爺可有好轉?” 阮秋色抬手試了試衛珩額上的溫度,向著時青無奈地搖了搖頭。 時青安撫地笑了笑道:“我已經差人去打探傅大人那位師弟的下落了,若能尋到他,說不準可以一舉治好王爺多年的心病?!?/br> “在茫茫人海中尋人,豈不是如同大海撈針一般?”阮秋色小聲嘆了口氣,“我也不奢求這個,只要王爺能趕緊退燒醒來,我就很滿足了?!?/br> 時青擱下藥碗,卻沒立即離開,只道:“還有一事要告知阮畫師?!?/br> “什么事?”阮秋色有些訝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