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與少年 第15節
“快去喝粥吧,喝完吃藥,早點休息?!彼f。 喬薇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再做無謂的反抗,于是她聽從了慕私年的話,來到了開放式廚房的餐桌邊坐下。開始一勺勺地喝起了他盛的粥。是養胃的小米粥,清甜香醇,溫度恰好。今天一整天,喬薇都在市三院的icu病房門外對羅佳欣的父親做勸解和協調,壓根沒來得及吃飯,那胃里像是裝著石頭,又硬又冷。 如今這暖熱的粥下了腹,那胃也逐漸活了過來。吃完了粥,她再度拿起了玻璃杯,水溫計算得恰到好處,她吞下了退燒藥,也許是心理作用,整個人也逐漸活泛了起來。 喬薇邊吃邊用眼角瞥著沙發上那正處于沉睡中的慕私年。他個子高,小沙發根本裝不下他的長腿。按理說,他應該是睡得極不舒適的??伤蔷€條明晰的臉上,罩著寧靜散漫,甚至有絲溫順。 每次和慕私年在一起時,喬薇總覺得自己像是蒙著眼在走樓梯。她用力地握緊了扶手,但在下樓梯時,仍舊免不了雙腳踩空。雖然每次都是有驚無險,腳底也落在實地上??刹瓤諘r的那幾秒驚惶,卻讓她耗盡了心力。 喬薇鬧不準這慕私年到底有沒有睡著,她喝完粥,吃完藥之后,便關閉了客廳里的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打算悄悄地把門鎖上。 然而就在喬薇要把門關上時,她聽見幽暗的客廳內,傳來了慕私年那毫無睡意的清清沉沉的聲音。 “別鎖門?!?/br> 喬薇愣住了,她不僅是想鎖門,并且還想要端個凳子擺在門后進行雙保險。 “你要是鎖門,我下一秒就撬開?!蹦剿侥甑穆曇暨^于平直溫和,會讓人第一時間忽略了那是威脅。 喬薇最終妥協了,畢竟這鎖也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慕私年要真是想對她做什么,一道鎖能防得??? 喬薇沒有鎖門,她躺回了床上,閉上眼睛。退燒藥開始起了作用,她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搖晃,在逐漸地進入藥物帶來的睡眠當中。 也不知怎么的,喬薇忽然就夢見了母親陳秀雯去世后的事。 喬薇記得,母親陳秀雯是在明遠醫院去世的,去世之后,便移到了醫院附近的無量園靈堂里,供親屬們進行祭奠。 無量園靈堂共有大小四個靈堂,那三天里,無量園的小靈堂里,還躺著另一位和喬薇母親差不多年齡的女人。 喬家算是城內有名的人家,陳秀雯的追悼會,有許多生意場上的朋友來參加,喬薇的父親忍著悲痛,忙著招呼客人,也沒有空閑去管喬薇。 喬薇大伯父一家也來了,大伯父和喬薇的父親向來不和,所以直接導致喬薇和堂姐也不和。 這個時候,堂姐便挽住了自己mama的手臂,雖然嘴角沒有笑容,但是眼里卻有笑容,似乎在說——“從今以后,我就贏了?!?/br> 喬薇什么也沒說,她沒有了mama,確實是輸了。 喬薇的心里像是塞了無數的棉花,悶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趁著大人不備,離開了陳秀雯的靈堂。 這個時候的喬薇已經不想哭了,她哭夠了??逈]有用,大人們只是對她產生同情。同情也沒有用,她還是覺得很孤獨。 她想,大人們是沒有辦法理解一個失去mama的小孩的。 喬薇邊想,邊走到了另一個小靈堂的門口。她看見里面非常清冷,只有一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小男孩。 大人們說,那小男孩的mama也是這兩天在明遠醫院去世的。 大人們說,那小男孩好像沒有爸爸,只有年邁的外婆幫著處理后事,非??蓱z。 大人們還說,那小男孩很堅強,都沒看他哭過。 可是喬薇知道,他不是不想哭,他只是覺得哭沒有任何用處。 喬薇知道,因為她和他一樣,都是沒有mama的小孩了。 在那一刻,喬薇的孤獨被風吹散,人生當中,她第一次理解到,什么叫做同病相憐。 關于那小男孩的記憶,喬薇非常模糊,畢竟她當時年紀小,又正處于極度傷心的狀態中。她依稀記得自己好像和他說過什么話,之后又見過幾次面,但具體說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于那小男孩的模樣,她都不太記得。 喬薇只記得那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就像是大冬天里被凍得麻木,忽然之間來了個暖爐供你摸著,可是骨血剛活泛過來,那暖爐又移走了,讓人重新覺出了冷。 可是冷就冷吧,總歸是活著的。 為什么同病相憐?因為大家都凄慘,可是凄慘就凄慘吧,總歸是活著的。 這一晚上,喬薇睡得很不踏實,高熱讓她渾身像是著了火一般。她被燒得滿身是汗,喉嚨干涸得快要裂開。 喬薇想要爬起來,去廚房里面倒水,但她的骨頭都燒得軟綿無力,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她只能難受地皺眉,發出了小動物的嗚咽聲。 恍惚之中,喬薇聽見臥室的門被人打開,有人朝著自己走了過來。隨即,一雙緊實有力的手臂將她從床上半抱了起來,讓她躺在一個寬闊的胸膛里。 隨后,溫熱的水杯出現在她的唇畔,喬薇咕嚕咕嚕喝了個底朝天,徹底地解去了干咳的折磨,仿佛重新又活了過來。 喬薇嗅到了那冷冽清淡的烏木沉香,她知道照顧自己的就是慕私年。 喬薇那燒得昏沉的腦子,仍舊在警惕著,慕私年怎么會這么好呢?他是不是想接下來對自己做什么呢? 喝完水后,喬薇被重新放回到枕頭上,慕私年隨即離開,可沒多久,他又重新返回。 這一次,他伸出手來,開始解喬薇睡衣領口的紐扣。 第17章 薔薇 你當然不在乎,你不過是仗著我在…… 喬薇頓時大驚, 但此時的她毫無反抗的力量,她甚至連睜眼都非常困難。 喬薇唯一能做的,便是伸出手來, 用指甲快速地在慕私年的手背上一劃。她這兩天忙碌,指甲忘記剪, 還算尖利, 至少可以讓慕私年疼一疼,至少可以讓他知道病貓也是有利爪的。 黑暗中, 喬薇也沒有睜眼,她只聽見慕私年似乎因為疼痛而短促地吸了口氣。但這并沒有對慕私年有多大的妨礙, 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喬薇的雙腕,將它們舉高,放置在她的頭頂, 放置在她那如絲綢般的天然卷黑發上。 而他的另一只手,則開始繼續解那睡衣紐扣,一顆, 兩顆, 三顆…… 就在喬薇準備用嘶啞的喉嚨對慕私年破口大罵時,她忽然感覺到, 自己的頸脖覆蓋上了一條溫熱的毛巾。 原來,慕私年并不是想要對她做什么, 他只是想要用溫熱的毛巾替喬薇擦拭汗珠——因為高燒, 她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似的。 喬薇現在唯一慶幸的, 就是自己還處于高燒狀態中, 不用睜眼面對這尷尬。 這么看來,慕私年之所以不讓她鎖門,也就是為了預防半夜時她突發高燒, 好來到臥室里照顧她。 原來這一次,小人竟是她。 喬薇感覺自己像是沉浮在幽暗的夜色里,神智飄飄蕩蕩,挨不到邊際。就在這番飄忽之中,她聽見一個聲音,落在自己耳畔。 “陸晚山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好……我也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壞?!?/br> 那聲音非常輕,輕得似乎要融入夜色里,輕得像是幻覺。 但喬薇就是非常確定,這話就是慕私年說出來的。 這話擊中了喬薇,讓她人生當中第二次感受到了“同病相憐”這種情緒。 她曾經不也是想這樣告訴陸晚山嗎? 秦云淡沒有他想象中那么好,喬薇也沒有他想象中那么壞。 也許就是因為這份同病相憐,喬薇逐漸卸下了所有的警惕,她就這么躺著,任由慕私年為自己擦拭著熱汗,任由他為自己貼上了退燒貼,任由他一下下地拍撫著她,哄她入睡。 在墜入夢鄉之前,喬薇想,是的,也許慕私年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壞。 隔天醒來之后,喬薇的燒已經退了,她身體向來如此,都是夜晚時高燒,而在白天時便會好上許多。步出臥室,來到廚房的時候,喬薇發現慕私年早已把早飯給準備好了。 是一碗燉得嫩.嫩滑滑的雞蛋羹,上面還加了一滴香油,既清淡又能增加人的食欲。 喬薇依稀記得,慕私年昨天晚上一直都在照顧自己,基本沒怎么睡覺??纱藭r的他,身著白襯衣,干凈清貴,一絲不茍,完全看不出半點熬夜的模樣。 喬薇也說不出道謝的話,于是便在桌邊坐下,拿著雞蛋羹開始吃了起來。 依照他們的關系,兩人只要是能夠坐在一起和平相處,便是緩和。 慕私年也在對面的餐桌上坐了下來。 “等會我送你上班?!彼f。 “不用了?!眴剔睂⒖谥械碾u蛋羹咽下,表示了拒絕。 那怎么可以?要是被別人看見,可怎么得了。 “等會我送你上班?!蹦剿侥暝俣戎貜土诉@句話。 嗓音仍舊是那樣輕輕淡淡,柔和低沉,卻沒有任何商榷的余地。 喬薇并不是沒有脾氣的人,她抬起了眼來,準備再度進行拒絕。然而此時,她看見了慕私年的手背。他的手背上,有三條指甲劃痕,尖細的,鮮明的,刺目的。 那是昨天晚上喬薇的杰作。 那傷痕讓喬薇走了神,當她再度反應過來時,她已經上了慕私年的車,任由慕私年把自己送到了市三院的門口。 在喬薇解開安全帶的時候,慕私年輕聲囑咐:“下班的時候叫我,我來接你?!?/br> “不用了?!眴剔比耘f下意識進行了拒絕。 慕私年看著前方,輪廓立體而分明,眉眼上罩著層溫和的寡淡:“提前十分鐘聯系就行了,我就在附近?!?/br> 如果慕私年硬碰硬,憑喬薇的脾氣,怎么的也得跟他鬧上一場??赡剿侥昝看纬龅亩际擒浾?,讓她的拒絕如同砸在了棉花上,那一腔子氣,沒處可發。 不過這個時間段,喬薇也沒有精力再去理會慕私年。走入市三院之后,她第一時間來到了icu病房門前。 羅佳欣的第二次腦死亡評估判斷已經出來了。 很不幸地,羅佳欣被醫師確診為腦死亡。 羅佳欣的父親羅勇銘不肯接受這個事實,他不斷地懇求著醫師。 “再做一次判定吧,說不定孩子只是暫時性昏迷呢?說不定只是誤判呢?” 醫生告訴羅勇銘,兒童(1至18歲)因為有獨特的生理病理特點,因此腦死亡判定比國外標準更為嚴格,這兩次專家評估,臨床判定和確認試驗完整,確認患者為腦死亡,不存在誤判情況。 “也許有例外呢?媒體不是經常報道,有些躺了十多年的植物人都能醒來嗎?” 醫生告訴羅勇銘,植物人和腦死亡有根本上的區別,植物人腦干功能存在,可以自主呼吸,有蘇醒的可能。而腦死亡則是全腦功能不可逆轉的喪失,無法自主呼吸。 “一定有奇跡的,一定有奇跡的吧,醫生?!?/br> 醫生最后告訴羅勇銘,腦死亡就代表著,患者已經去世了,永遠都不可能再醒來。 醫生鎮定地說出這些話,但心里的某一處仍舊酸軟——這次和死神的戰斗,他又輸了。 醫生離開了,留下了悲痛欲絕的羅勇銘。 喬薇知道,這個時候不管再艱難,都必須得是她上場的時候了。 她仍舊在感冒中,所以戴著口罩。喬薇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口罩中傳來,嗡嗡的,很不真實。 就像是之前無數次勸說潛在捐獻者家屬那樣,她告訴羅勇銘,請一定節哀順變,請一定要保重身體,請一定要向前看,請讓孩子以另一種方式在世間存活下去。請一定要相信,孩子的器官是種子,能讓她的生命在世間好幾處地方發芽,最終開出新的花。 羅勇銘處于情緒悲憤之中,有時根本聽不進話。喬薇就這么坐在羅勇銘和親屬身邊,幫他做力所能及的事,等他稍微平靜的時候,再進行安慰,勸說,協調。 這就是器官捐獻協調員的工作,大多數時候明明知道會無功而返,但也必須得去做。 陽光從走廊的窗戶透入,先是清晨透薄的晨曦,再是中午濃烈的艷陽,最后,是如血的殘陽。 到最后,icu病房門前,逐漸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