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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跋山涉水而來,因受到央土王權的歡迎,一躍成為顯學。又重新傳入東海,不過是近一百年間的事,多少還是挾著央土王朝的統治強渡關山,影響力畢竟有限。 耿照之父耿老鐵出身中興軍,所謂“中興軍”是指三十年前獨孤閥起兵時,從各處響應投奔的義軍,其人來自天南地北,戰后天下底定,五道殘破、百廢待興,這群異鄉兵便就地落籍,被遺留在全然陌生的東海之濱終老。 耿照從小隨父親、姊姊念佛拜菩薩,崇敬出家人,龍口村附近乃至朱城山下的王化四鎮,俱都如此。是到了近十年之內,才陸續有東海當地之民遷入混居,漸漸也聽慣了本地人口誦“龍王大明神”的尊號。 對他來說,殺害比丘與僧人破戒,同樣是不可思議之事。 明棧雪笑道:“都說了東海無佛,你又何必認真?我告訴你,昨兒你爬上的這座山頭,是越城浦外的名山阿蘭山,山上梵剎如林,都是奉了朝廷恩旨,為“澤被教化”而設。這寺院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名喚蓮覺?!?/br> 越城地當三川匯流之處,乃東海中部大城,亦是河道中的良港,故又稱“越城浦”,自古便是交通樞紐,河面上舟楫相望、宛若棋布,終年絡繹不絕,繁華猶勝于湖陰、湖陽兩城。 阿蘭山位于酆江、赤水的交角,孤峰挺秀,俯視江流,古稱“桅桿山”。太祖武皇帝駕崩后,太宗獨孤容繼位為皇,他在一統天下的戰事中看過太多血腥殺戮,遂推行利益天人、度脫一切的大乘佛教,改桅桿山為“阿蘭山”,號召東海仕紳捐獻人力物力,在山上修葺古剎,廣開叢林,成為東境首屈一指的佛門傳香。 蓮覺寺號稱“阿頂三川剎”,大名自是如雷貫耳,耿照暗忖:“本以為行至荒僻無人的野地,正可躲避敵人追蹤,沒想卻到了越城左近。若真是蓮覺寺倒好,我扮作迷途的香客,正可混出山門去?!贝蚨ㄖ饕?,不再理會明棧雪,獨自坐在窗欞之下,留意著射入窗縫的曙光。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覷準了個無人的空子,推窗躍了出去;回眸一瞥,見窗板晃搖的幽影之中,似有一抹滑潤如水的女子曲線,沒于草黃深處,卻說不清是腰是腿,或僅僅是出于自己的想象。 回首遮眉,陽光倒是比想象中更加刺眼。 耿照步出檐影,若無其事地往門墻的方向走去--如今推想起來:昨兒夜里那座沒掛燈籠的小耳房,興許就是蓮若寺的某個偏門。循著原路出去,毋寧是眼下最安全無虞的選擇。 走著走著,迎面忽見兩名黑衣小沙彌并肩行來,均是十二、三歲的模樣,衣著精潔、容貌清秀,頭頂刮凈的淡細青皮之上并無戒疤;眉彎細細,竟似描黛一般,細小的身子猶如烏檀化靈,十分巧致。二人低聲說笑,神情、動作均不脫童稚氣息,一直走到了耿照身前才發現他的存在,嚇得掩口驚呼,停下腳步。 耿照故作鎮定,合什頂禮:“兩位小師父早?!庇掷^續邁步向前走。 那兩名黑衣僧童面面相覷,其中一個膽子大些的,忙開口將他喚?。骸鞍パ?!施主,前頭是阿凈院,你……你是男人,不能去的?!贝嗄鄣耐魺o比動聽,卻把耿照唬得一愣,愕然道:“你……不是比丘!” 那少女比丘尼噗哧一聲,掩口笑道:“所以我才打阿凈院來。施主是堂堂男子,恰不能往阿凈院去?!蓖械呐橐步o逗樂了,兩人擠眉霎眼、你推我攘的,俱都笑作一團,卻似春風催放,黑緇衣上顫著兩枚新嫩欲滴的桃花蕾。 蓮覺寺是東海首屈一指的佛門道場,寺中不但有僧人與來路不明的侍女偷歡,比丘合竟還與比丘尼同寺而居……耿照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此地所拜之佛,與他從小看大的非是一物。 正茫茫然不知所措,身后一人大叫:“喂,都讓你們好好待著別亂跑,偏你這渾球聽不懂人話!”耿照差點跳起來,本想撒腿就跑,一想不對:“聽此人口吻,似把我當作了旁人?!鄙徲X寺內迷霧重重,他正缺一個堂而皇之的掩蔽身分,索性乖乖垂手而立,靜觀其變。 一名青年僧人氣呼呼地趕了過來,那兩名小小女尼忙合什行禮,乖乖巧巧地齊聲道:“恒如師兄?!?/br> 被喚作“恒如師兄”的青年僧人原本便有滿腹硝石火藥,一遇這酥麻嬌軟的甜脆喉音,登時也軟了手腳,紅著臉干咳兩聲,訥訥道:“清音!你……你們別跟外人說話。若是被法性院的師叔們瞧見了,只怕又要責罵?!?/br> 那先前與耿照說話的小女尼清音頸子一縮,吐了吐丁香顆似的細軟小舌,笑道:“還好只有恒如師兄瞧見。不說啦,蘭音,我們走罷?!崩鴰熋靡积R離去,緇衣裹著的窄小臀股圓翹有rou,行走間一扭一扭的,背影竟也頗有風情。 那青年僧人恒如瞧得面紅心跳,好半晌才會過神來,想起正事,扭頭一瞪耿照:“你們這些個作死的鄉下人!都說了不準到處亂闖,你居然敢闖到阿凈院去!”仿佛連拉他、揍他都嫌弄臟了手,抬腳便往耿照身后連踹幾下,猶不解恨,自己一個人又叫又跳,踢得一陣黃土飛揚。 耿照身強力壯,捱幾下自是不痛不癢,讓那恒如像趕狗似的沿路驅趕,又回到了草料倉附近。只見在草料倉的另一側墻邊,蹲了十來個人,年紀約莫在十幾二十歲之間,俱都是少壯男子,只是個個衣衫邋遢、頭臉骯臟,只比乞丐稍好一些。 耿照低頭瞧瞧自己,頓時恍然大悟,心中不禁苦笑:“我在山里逃了一夜,模樣只怕比他們更加落魄?!眽呉幻^戴草笠、獐頭鼠目的中年漢子手持趕驢的藤鞭,趿拉著一雙破爛草鞋,不住地來回巡梭;一見他來便作勢要打,卻被橫如喊住。 “好了,別做戲啦,李三。這些人是要寺里要的,身上鞭鞭條條的能看么?” 那中年漢子李三嘿嘿陪笑:“大師父說得是、大師父說得是!”回頭瞪了耿照一眼:“能來蓮覺寺干活兒,是你十輩子修來的福氣,再不安分些,小心龍王大明神一道天雷劈死你這王八羔子!” 耿照唯唯稱是,偷拿眼角左右觀察:這十幾人個個蓬頭垢面,身上衣褲均條條碎碎的爛布也似,一字排開那是誰也認不出誰來,也難怪販賣人口的李三與恒如會錯認他是其中一伙。 恒如從袖中取出串銅錢,點了二十幾枚給李三。 “下回你再找叫化子來,一個人頭我便給你砍一半兒。這些個腌臜貨要養到能見人,得花寺里多少米糧!還不如去養豬,養肥了還剮下幾斤rou來;養這些腌臜東西,老天都不過眼!” “是、是!”李三連連哈腰,忽然壓低嗓音:“大師父若要好的,我手上倒是有些外鄉人,男的女的都有。人多了,螞蟻窩里挑虼蚤,總能撿到一兩只肥的……” 恒如冷笑。 “法會期間,慕容將軍也是座上嘉賓,犯了他老人家的禁徙令,正好滿寺抄斬。你李三要不也一起來?”李三面色煞白,忙不迭地搧了自己幾耳光,連聲告罪,捧了銅錢夾著尾巴便走了。 眾人跟著恒如來到后進一處天井,遍鋪青石的院里有一口爬滿綠苔的古井。原本廊廡的四面都各有幾名小僧或坐或倚,懶憊談笑,一見恒如到來才又慌忙起身,合什行禮。恒如也不理會,將一干鄉人都趕到天井中,命令道: “把衣衫脫掉,一條布也不許留!”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確定和尚不是在說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脫得赤條條的。 恒如向小僧們使了個眼色,眾僧嘻嘻哈哈地從地上抄起長逾一丈的青竹竿,“喀搭”幾聲脆響,竹竿橫七豎八架上狹小的天井,俯視便如筆畫復寫的“井”字。天井中的十余名鄉人動彈不得,紛紛叫嚷起來。 “這……這是做什么?” “大師父!俺又沒犯事兒,干啥給俺上竹棍?” “快……快放開我??!” “噤聲!”恒如把手一揮:“潑水!” 圍在廊間的年輕僧人們提起水桶,一桶接一桶的往天井中潑灑;一旁有人不住從井中吊桶提水,源源供應。 其時正逢早春,院中難見天日,冰寒的井水潑在赤裸的身體上,連耿照鐵打般的身子也忍不住發顫。更甚者,只要有人想閃躲、蹲下或逃跑,四面交錯的竹竿便倏地夾緊,硬生生將人卡在當中,杯口粗細的硬竹往腰腹間一夾,當真是五內俱涌,直要自喉頭擠嘔而出,苦不堪言。 潑洗一陣,恒如命執役僧打來兩桶清水,取出一大塊油紙包裹的皂藥投入桶中化開,以長柄勺舀著潑向眾人。那藥水色白如稀乳,氣味刺鼻,肌膚一沾便微感刺疼,難以睜眼,只得閉目縮頸、捂住口鼻,又惹得僧人一陣轟笑。 耿照幼時在龍口村,曾見豬只牛羊以藥水去虱,便是這般光景,抱頭忖道:“他們竟把人當成牲口對待?!崩洳环辣w,差點又跳起來??磥硎撬幵∫旬?,眾僧又為他們潑水沖去藥汁。 片刻竹竿撤去,鄉人們兩腿一軟,俱都雙手抱胸、蹲在地上,不住簌簌發抖。 耿照悄悄抹去面上的淋漓汁水,見恒如雙手叉腰,站在階臺上俯視著鄉人,大聲道:“都給我聽好了!三乘論法大會在即,為迎接從京城里來的法使欽差,寺里人手不夠,萬不得已,才讓你們入寺打打下手。要不,憑你們這些低三下四的腌臜東西,再投胎幾輩子,也踏不得佛門清靜之地!” 眾人饑寒交迫,連抬頭之力也無,心中縱有不豫,此刻也只剩下氣餒而已,頓覺自己果真卑賤已極,便似落水狗一般。 這正是恒如強迫他們剝衣潑水的目的。 他居高臨下,睥睨四周,寒聲道:“這里沒有你們的神,只有佛--我,就是你們的佛,你們的天!從現在起,我叫你們站著,便不許坐下;說了讓你們吃飯,才準張嘴。你們之中,有哪個作死的敢不聽號令,我便把他從后山扔下去,看看你們信奉的龍王大明神,管不管得到如來佛國的土地!” 耿照的身子早已不冷,卻不由自主地顫著,不知是憤怒抑或錯愕。 (這……哪里是佛門?簡直是攔路殺人的惡徒?。?/br> 恒如仿佛對腳下無知鄉人的戰栗十分滿意,頓了一頓,確定無人敢稍稍仰頭,朗聲道:“賣命干活兒的人,佛也不會虧待他。你們在這里干一天的活兒,蓮覺寺管吃管住,管你們穿有暖衣睡有炕,一天還算足五十文的工錢給你們;干足三十天,走的時候一次把工資發給你們,還加花紅,給的是白花花的一兩實銀?!?/br> 去年央土大澇,東海道的官、商奉旨捐輸大量白銀米糧賑災,造成東海各地的銀價、米價飛漲,原本朝廷規定一兩銀子兌一千文銅錢,位于東海道北方的首治靖波府因在鎮東將軍慕容柔的眼皮底下,漲幅還勉強壓抑在一千兩三百文上下;在越浦、湖陰、湖陽等商業大城,銀錢的匯兌早漲得不象話,物價也因此居高不下,民怨迭起。 這些貧苦鄉人一輩子也沒見過一塊貨真價實的銀鋌,聽得蓮覺寺居然要以價高的銀兩充當工資,莫不歡欣鼓舞,適才的陰霾一掃而空。 耿照也跟著咧嘴傻笑,故作欣喜的模樣,心中卻想:“一月的工資足一兩白銀,可比衙門差役、世襲軍戶高多了。究竟……要干什么活?”卻聽恒如說:“依寺內的規矩,入門之人除了香客,其余皆是出家僧人。你們可不能這樣干活兒?!睋Q執役僧取了板凳剃刀,要為鄉人們落發。 一名缺了門牙的青年漢子嚅囁道:“佛……佛爺!俺家里只俺一根孤苗,要傳宗接代的。俺……俺可不能做了大和尚?!?/br> 恒如冷笑道:“剃度為僧,你配么?我呸!你們剃頭、穿僧衣不過做做樣子,除了我或其他“如”字輩以上的弟子問話,通通都給我裝啞吧!寺中香客進進出出,哪個敢多說一句,我一樣扔他下后山?!?/br> 眾人依言,一個一個坐下剃頭。 耿照進退維谷,轉念忽想:“明姑娘說阿蘭山上梵剎如林,尋路下山,哪還有比扮成和尚更方便的?”豁然開朗,也坐下剃了個大光頭。在井邊取水洗去落發,就著水面一看,差點連自己也不認得,心想: “也好!便是岳宸風從天而降,又或明棧雪破倉而出,只怕也認不出我。六大門派也好、外道七玄也罷,人人都拿著赤煉堂貼出的繪影懸紅來尋“耿照”,卻不會為難蓮覺寺的小和尚?!彪m身陷異地、不知所以,忽有種心懷一寬的感覺,若非不欲惹眼,幾乎要放聲大笑起來。 恒如命人取來舊僧衣,讓眾人更換妥適,隨即分派工作,由執役僧們各自帶去干活。 這“干活”二字卻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語黑話,而是扎扎實實地干活兒,從打掃庭除、修剪花木、清洗大殿乃至膳房幫廚,無所不包,工作既繁雜又沉重。饒是鄉人們平日勞動慣了,也大感吃不消,只是一想到一兩白銀的月資,人人都咬牙苦撐,不敢懈怠。 托了被人使喚著東奔西跑之福,耿照也摸清蓮覺寺的地理位置:原來蓮覺寺共分三院,此間之“院”非是三合兩廂、前后數重的大宅深院,而是指分布在阿蘭山的山腰之間、涵蓋數里方圓的三處聚落。 蓮覺寺的主體稱之為“上座院”,乃昔年東境小乘教史中的寶剎,由來已有數百年;院中大殿名曰“覺成阿羅漢殿”,法性院、銅鍱院、優婆離閣……等僧眾居住、修行之所皆環繞阿羅漢殿而建,名動天下的萬斤鐘樓也在此間。 在上座院之下,又以舊日遺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