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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他自視之高,想是不屑發問的。此書所懸處,是最靠近堂門的柱間下首,換句話說,就算不是百品中敬陪末座者,也決計非是最有名、最珍貴的一幅,無怪乎南宮損底氣十足,尾巴都要翹起來了。 談大人詩書雖讀得不多,未敢以讀書人自居,怎么想都覺得以“收羅百帖”為目標的百品堂,委實不比“芳馥百品,鏗鏘三變”的百品堂來得高明。后者好歹還有個自強不息的君子內蘊,收藏名物不就是珍寶閣的作派么? 果然是開斗雞場的??!談劍笏豁然開朗,又覺更了解南宮谷主一些,增進認識總是好的。 蕭諫紙卻有不同見解,嚴峻的視線遍掃一匝,思索片刻,緩緩說道:“沉沙谷本是旱地,我方才還在想,外頭的水渠是怎么一回事,原來……這是個陣哪!” 南宮損神情微變,似是混雜了驚訝和佩服,但也只是乍現倏隱,一霎眼又回復原先不咸不淡的冷面,從容道:“收藏字畫,最忌溫濕,濕則易腐,溫而養蠹。沉沙谷周遭皆是旱地,乍看是理想的收藏之處——但這不過是外行人的庸俗見解。 “過于干燥,將使紙質脆化,輕則皸裂破損,重則灰飛煙滅;較之蠹魚蠶食,或要十幾二十年光景,旱地傷紙,不過轉瞬間耳?!倨诽谩馑@曲水、興筑之土屋,均經高人指點,按五行陰陽生克變化排列,溫濕定恒,如同春秋。臺丞若稍加留意,會發現此間連風都沒有,依舊涼爽干燥,甚是宜人?!?/br> 運使陣法,除了排布之人的功力、術數修為,地氣也有極大的影響。如四極明府固然能人輩出,千百年來鉆研奇門陣圖,時有突破,也虧得覆笥山靈氣濃郁,具布陣地利,方有今日規模。 沉沙谷這一角,即是利于術數施展的天然陣基,因此挖渠引水、夯土筑屋,便能得到一處保存紙墨的完美空間。 ——難怪耿家小子挑上這里。 蕭諫紙心中一動,面上卻悄靜靜的,只點頭道:“谷主好心思?!?/br> 談劍笏畢竟技術官僚出身,所想多是執行面的細節,雖覺此問細瑣,似有些難登大雅,終究是好奇心大過了矜持,猶豫一霎,還是問了出口?!按宋輿]有墻壁,萬一……有飛鳥竄進,或有什么貓狗田鼠之類,豈非危險得很?”他初入時見梁上全無巢跡,便已生疑;聽完南宮損的說法,更是忍不住蹙眉:勞師動眾地擺了時擬春秋之陣,卻無一墻以阻禽獸畜生,豈非本末倒置? 南宮損嘴角微動,要是談大人未走眼的話,這位素以冷面著稱的“天眼明鑒”居然笑了?!鞍倨诽弥茉馑挪嫉年噲D,亦有阻隔鳥獸的效果。鳥禽越過沉沙谷上空之時,總是避過這一處的,遑論棲止?!?/br> 談劍笏露出佩服之色,旋又沉吟道:“下官對陣法所知不多,但此陣能使鳥獸辟易,不知對人有無影響?萬一待久了傷身什么的……”忽聞“噗哧”一聲,談大人倏然抬頭,回首四顧,哪有什么人影?暗忖道:“果然是疑心生暗鬼。我心里老掛著先前出恭的事,還以為又聽見那童子的聲音?!?/br> 南宮損面色一沉,本欲發作,瞥了輪椅上的老人一眼,終究還是按捺火氣,冷道:“人乃萬物之靈,豈可與禽獸一概而論!大人若有不適,此間無門,自出堂去不妨?!?/br> 談劍笏料不到他說翻臉便翻臉,本想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卻聽老臺丞叩了輪椅扶手兩下,急促的聲響透著焦灼不耐,沒敢再還口,低聲告罪,繼續推著輪椅前進。 百品堂布局狹仄,俯瞰應是個拉長的“目”字,橫豎筆劃全是廊廡,隔出三個“口”字。走廊兩側無一面實墻,懸滿珍稀字畫,盡管南宮損說有陣圖隔絕禽鳥,且堂中果無絲縷細風,但行走在這脆弱的“字墻”之間,仍教人忍不住摒息躡足,唯恐呼吸或腳步稍重了些,不小心震落哪一幅天下至寶,那可真是萬死莫贖。 南宮損只陪他們走到個“口”字的盡處,便即停步。 “未敢驚擾臺丞與殷夫子,在下于此等候,臺丞請自便?!?/br> 談劍笏心想:“身為東道,這也未免客氣過頭了?!币娎吓_丞并無異議,正要繼續前進,驀地蕭諫紙開了口:“輔國,你也在這里等,我自行進入即可?!闭剟宋⑽⒁徽?,明白臺丞有些話要同殷夫子私下說,點頭道:“下官推臺丞進去,安頓好了,再回此間等候?!笔捴G紙不置可否。 談大人推著輪椅滑進長廊,透過左側垂掛的字畫間隙,見得一縷室外明光,轉念會意:“是了,這第二個‘口’字原來是天井?!卑碘馊绶前倨诽藐嚪▍柡?,連雨水都不怕,便是谷中長年干旱,毋須cao這個心。 后進倒與前堂一般,烏檀木板鋪地,兩張幾案、兩個蒲團,四角各有一把青銅長柄燈,燈旁立著一頭栩栩如生的銅鶴,除此之外,就只有四面高懸的字畫,烘托出一股靜謐莊嚴的氣氛。 談劍笏欲將臺丞抱下輪椅,蕭諫紙卻搖了搖手?!捌褕F無背,坐久了腰酸。我這樣就好?!闭剟讼胂胍彩?,便將輪椅推到幾案旁,放落固定用的插鞘。 殷橫野成名既久,不僅居儒門九通圣之首,更在昔年三才五峰榜內,想來架子不小,遲些出現也不算太失禮。談劍笏舉目四眺,低道:“我陪臺丞等罷?!笔捴G紙擺手道:“不用了。你同南宮損聊聊,別顯得咱們拿人好處,卻不怎么承情?!?/br> “是?!闭剟苏讼?,蕭諫紙又道:“這里字畫極好,你走另一邊回去,多瞧瞧名家法書,也不算空手而回了?!?/br> 他本有此意,便從另一側長廊折回,然而出發點卻與臺丞所說大不相同——身為老臺丞的護衛,談劍笏每到一處新地,總要將出入門戶等摸得一清二楚,萬一有個什么意外,也好從容應變。 長廊中段佇著一抹灰影,談劍笏老遠就看到了,但那人身上不帶煞氣,且拄了根竹枝掃帚,布袍束袖、草鞋綁腿,便似打掃的老家人,抬頭望著一幅字,頗為入迷。 秋水亭門人皆不敢入內,但百品堂總要有人打掃,維持清潔罷?得谷主允可,鎮日徜徉在天下至寶之間的,縱是灑掃庭除的老家人,必有不俗處。談劍笏不敢失禮,停步拱手:“老人家請了?!?/br> 老人一怔回神,拱手笑道:“大人請了?!蔽壬碜?,讓出通道。談劍笏正欲通過,一瞥字畫,但見滿篇龍蛇飛舞,無一能識,竟是篇狂草,不由笑道:“老人家好深厚的底蘊!這篇在我看來,直是天書一般,沒一撇認得,當真慚愧?!?/br> “寫的是首詩?!崩先诵Φ溃?/br> “‘夫子門前數仞墻,每經過處憶游梁。路從青瑣無因見,恩在丹心不可忘。未必便為讒口隔,只應貪草諫書忙。別來愁悴知多少,兩度槐花馬上黃?!瘧窍胱鲋页?,未料先負舊友;功名不知何在,落得白發閑愁。世事總難兩全,詩人故有此嘆?!?/br> 談劍笏腹笥有限,花了點工夫消化含意,才拱手微笑,又欲起行,老人卻叫住他?!啊笕怂茟薪??” 談劍笏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也只能盡心了。我讀書不多,不懂大道理,老人家見笑?!崩先艘徽?,哈哈大笑:“古今多少兩難全,心花凈盡不如君!可否問君子尊號?” “鄴郡談輔國?!闭剟艘娎先苏勍虏凰?,心中大有好感,恭敬執禮: “敢問老人家大名?” “……邙山殷橫野?!?/br> 笑望瞠目結舌的談大人,灰袍老者遞過隨手撿拾的竹掃帚,一撣袍襟,負手朗吟: “獨占龍岡部,深持虎節居。盡心敷吏術,含笑掩兵書!”一步踏出,既無蛩音亦未揚塵,整條長廊兩側的掛軸卻無風自動,如百鳥朝凰;滿天墨字之間,微佝的老人忽至廊底,只余獵獵飄舞的軸幅切碎日光,當中似有無數殘影消散。 談劍笏呆呆拿著竹扎掃帚,直到身后傳來腳步聲才醒神,回問南宮損: “他、他……隱……殷……已經先到了?” “夫子與人相約,素來提早半個時辰以上?!蹦蠈m損面無表情:“在兩位大人抵達之前,夫子已久候多時。談大人,我等先到前堂去罷?!鞭D身便行,并不理會尷尬已極的談劍笏。 談大人恨不得挖個地洞鉆進去,且不說在儒圣之首面前賣弄,光是搶在老臺丞之前與貴客搭話,已是十分不得體——誰知道名震寰宇的“隱圣”殷橫野,有到處給人掃地的習慣?錯認為百品堂的長工,實在是不能怪他??! 更奇怪的是:明明說了好一會兒話,談劍笏稍稍冷靜下來,卻怎么也想不起老人的形容樣貌來,只記得他的灰袍草鞋,以及在腦頂梳了葫蘆髻的斑駁灰發,邊走心里邊嘀咕著,忍不住悄悄回頭。 視線穿過層疊的鏤空花欞,在不住飄揚的陳紙墨字之間,但見灰袍老者背向前堂,立于幾后,疊掌躬身行了一禮,笑道:“今日梅花下,他鄉值故人。招賢亭一別,不見軍師卅年矣!武烈、鳳翥今不在,天幸龍蟠風采,未減當年?!?/br> 蕭諫紙瞇眼含笑,精光灼灼,口氣卻很淡?!耙筚t人說笑了。恕我雙腿不便,不能倒履相迎?!?/br> 殷橫野撣了撣膝腿,逕于蒲團上坐落?!笆捪壬蜌?。老夫山野閑人,四處游蕩,讓先生專程跑了趟浮鼎山莊,委實過意不去。好在逄宮差人告我,先生欲約此間,稍補不遇之憾?!?/br> 提到“浮鼎山莊”與“逄宮”時,蕭諫紙盯著他的臉,試圖從中捕捉到一絲訊息,然而并無異狀。殷橫野若非演技精湛,便是使什么妖法懾了自個兒的魂——他完全沒有說謊,因為連他自己都信以為真,何來偽詐? 蕭諫紙之所以堅持與他見上一面,與七叔反對兩人見面的理由是一樣的。 即使兜上耿小子提供的寶貴情報——三奇谷中“行空”的部分——這一大塊錯綜復雜的七巧板離完成仍有很長一段。所有的線索、一切的指向,都缺乏直接聯系殷橫野的部分,換言之,要是狠下心來摒除“具備三才五峰等級的武功智慧才能促成陰謀”這點,殷橫野的嫌犯身份可以被任何人取代。 ——這同誣指有什么兩樣? 七叔不斷逼問著他。 蕭諫紙望著眼前的這個人,才發現與記憶中的殷橫野有著很大的不同。 白馬王朝肇建,為示正統,阿旮被獨孤容那伙文臣煩得不行,與他同往邙山,欲勸殷橫野出仕——碧蟾王朝澹臺家的最后兩個皇帝都干過這事,而且都失敗了,萬一你也失敗,就代表你跟他們一樣,是天命有歸的天子。他是這么勸阿旮的。 “……不是‘丟了腦袋跟龍椅的昏庸天子’么?”阿旮難得腦袋這么清楚,斜乜他的表情像是在說“你當我白癡”。 但那并不是蕭諫紙頭一回見著他。 在招賢亭之前,蕭諫紙起碼見過殷橫野兩次,其中一回是在凌云論戰的現場,當時蕭諫紙還很年輕,異人交代他“潛龍勿用”,毋須在那樣的場合顯露自己。但他記得在凌云坪的高臺之上,玄端章甫、燕頷豹髭的殷橫野,除了儒門推崇的華麗典雅之外,還有一股懾人霸氣,足以引領普天下的武儒宗脈。 但,此際與他相隔近兩丈,踞于幾后蒲團的,簡直是另一個人。 稀疏雜亂的須眉,斑駁黯淡的灰發,洗舊的灰袍兩肩上留有熨不平的勒痕,是長途跋涉背負行囊所致。蕭諫紙知道自己老了,雖然這些年來他已不怎么照鏡,但歲月風霜在殷橫野身上更為刻毒,與當年招賢亭內故作隱逸的虛矯不同,殷橫野簡直就是被糊口營生消磨殆盡的販夫走卒,再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意氣風發。 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懷疑來的并非真正的殷橫野,而是一個相貌平凡毫無特征的替身,才能這么疲憊蕭索,沒有一絲做為幕后黑手、諸惡之源的深沉與威壓。 蕭諫紙見過許多陰謀家,他自己現在就是。 作惡的理由多不勝數,但為陰謀搭上自己的人生……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么? 回過神時,老人才發現自己竟有一絲動搖。 他一心想直面殷橫野,打算從他的眸中看出一絲狡獪逃避不可告人,用以結束無休無止、卻總是徒勞無功的搜證調查,為一切劃下句點,全沒想過還有另一種可能。 (倘若……不是殷橫野呢?) “……蕭先生尋我,欲說何事?” 回蕩在空蕩堂內的低啞喉音,猛將他喚回現實。蕭諫紙定了定神,從容開口。 “我想向殷夫子,打聽一個人。覆笥山四極明府——” “不,不是這個?!币髾M野笑著揮手,那張平凡的臉上毫無特征,仿佛下一霎眼就會忘記他的長相?!笆捪壬鷮の?,欲說何事?” 蕭諫紙以為自己聲音太小,又或歲月不饒人,“隱圣”修為興許登峰造極,但血rou之軀畢竟抵不過歲月時光,略有耳背也非難以想像,清了清嗓子,打算把這臺戲繼續演完?!拔蚁胝埥谭蜃?,關于逄宮這個人……” “蕭先生不是來問逄宮的?!币髾M野溫和地打斷他,笑意恬淡。 “蕭先生尋我,欲說何事?” 蕭諫紙倏地沉靜下來,腦袋飛快運轉著,一時卻把握不住此問何意,殷橫野又道:“蕭先生若還想不出,先聽我說個故事如何?”蕭諫紙本做了最壞的打算,聞言又趕緊扣住,幾乎露出馬腳,面上卻一片淡然,怡然道:“夫子請說?!?/br> “我年輕之時,有個與眾不同的小本領?!弊髂槠迓渥訝?,微笑道: “雖說是小道,我這本領可不一般,如今想來,若繼續鉆研下去,也許能成大國手也未可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