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份卷子夾在五甲之末,給他個“同進士出身”就好,保住這根生機勃勃的青苗,以免羽翼未成先樹大敵,惹上不該惹的麻煩。 此番大考取士,五甲合計百卅二名,皇帝能看完主考官的呈本,翻翻一甲、二甲的卷子,就算有心了?!暗钤嚒痹圃?,不過是叫來問問身家,考察談吐品貌,順便顯顯天子威風,末了憑印象重定名次。便中狀元,也得從基層的州縣官做起,日后仕途順逆,且看個人機遇手腕,是“進士及第”抑或“同進士出身”,其實一點兒也不重要。 只是老人有塊心病,日積月累,幾成心魔。 阿旮死了,柏人陶五死了,這會兒,連獨孤容那野心豎子都不在了,且不論茍竊龍椅的黃口小兒,放眼朝廷內外,只余染蒼群、慕容柔之流的后生小輩。他沒想過拿這些人當對手。 陶元崢掌權時,沒敢動手拔除他這根眼中釘;獨孤容連宗室也不放過,卻未曾染指白城山,只求將老人困于幽寂的古皇陵就好。獨孤家的老二自非善類,阿旮武功卓絕,說一句“宇內無敵”也就是白描而已,他于壯年猝崩,將不及坐熱的龍床鐵刑架拱手讓給弟弟,這等天大的便宜,卻不是誰都受得起的。 獨孤容少年時在東海,即以“憂讒畏譏”的做派聞名,論起惺惺作態的功夫,亦是宇內無敵,然而終孝明一朝,“得位不正”的耳語卻未有一刻自獨孤容的想像中絕跡,連他那出類拔萃的皮面功夫,都無法盡掩心中焦灼。如非心虛使然,身為帝王,獨孤容應可留下更干凈的名聲,更符合他心目中希望成就的模樣。 毋須直面,光從登位九龍詔的字里行間,便能讀出新帝如坐針氈,與以定王身分攝政時的從容簡直判若兩人。 老人猶記得當時讀罷詔書,摒退了左右,獨個兒拎著酒壇踏月行深,直至山后荒谷,倚松飲罷瓦酲一飛,應著滿山回蕩的匡當聲長笑不絕。那是自他離京以來,頭一次如此開懷,胸中濁郁盡吐,仿佛又回到與阿旮在東海長濱練武、鎮日胡鬧的日子。 ──獨孤容,你這等樣人,也有冤的時候! 如獨孤家老十七這般沒心眼,終也疑心是他的好二哥覬覦大位,可見獨孤容的憂畏并非無稽。普天之下,怕只有老人知道獨孤容確實是背了黑鍋。這世上,沒人能殺得死阿旮;能害死他的,始終只有他自己而已。 “我教你的,是天下無敵的道理。要不要練下去,你須考慮清楚,這路走了便不能回頭?!眰魇谒麄z本領的異人難得斂起平日的輕佻,說這話時雙目炯炯,逆光的面孔透著一股望不進的深,連濱岸巖洞外的驕陽白浪都像突然失去了溫度,變成幽影般觸摸不著的怪異存在。 他不由打了個寒噤,阿旮卻笑起來。 “你傻啦?打架,就是要贏!老輸有什么意思?”濃眉軒起,叼著草桿一逕抖腳:“不過天下無敵什么……你吹的吧!這么厲害打擂都來不及了,在這兒同我們瞎攪和?騙老子沒讀書啊,我cao!”“昨天我教你的法子不管用?”異人冷笑。 “媽的,管用!”阿旮眉花眼笑,精神都來了?!袄献舆B宰七個,一個都沒走脫,痛快,真痛快!哈哈哈哈哈!”“象山七鱷”可不是什么市井混混。他們是東海赫赫有名的黑道巨寇,名列官府懸紅,在其魚rou橫行的象山郡地界,官紳爭相走避,白道劃地自清,任由郡內喋血哀鴻、荒煙縷縷,宛若為世所遺的一處小小煉獄。 除掉象山七鱷的計畫出于他的精心排布。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觀察布置,分別制造七鱷落單的時機,讓阿旮在一日內一個接一個挑了七名劇寇,銜接之精、脫身之巧,可謂見縫插針,滴水不漏。 而這三個月里,阿旮每天除了出海捕魚,就只和異人打架。他在鯤鵬學府和玉霄派都學過武功,知上乘內功莫不是寓大道于行走坐臥、呼吸吐納之間,于冥冥中修成境界,然而異人對阿旮做的,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拳對拳、眼還眼,濺血臥沙,負隅頑抗……如兩頭野獸相互撕咬,每回沖撞都是性命相搏,差別僅在于彼此間懸殊的力量;阿旮求的往往非是勝利,而是生存。 異人痛打阿旮的程度堪比凌遲,不僅折磨少年的身體,更不斷打擊其意志。起初他覺得這一老一少都瘋了:學藝而已,至于往死里打么?后來漸漸看出端倪,從阿旮越發驚人的傷愈速度,以及那獸一般的熾亮眼眸。 說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武學,未免太小看了異人的能為。 他隱約察覺那是和自己所知……不,該說是與世人所知全然兩樣的系譜,而博大精深處猶有過之,足以在三個月內,令一名不懂武藝的漁埠少年脫胎換骨,徒手粉碎了“鐵爪攫池”沙無臉的穿石指力,以一柄短刀斬殺精通各式奇械的“牙眼怖殺”惡如儂;連稱霸一方、坐擁血食山三千徒眾的鱷首“蟠屈愁凌”常峻骨亦于單挑中落敗,落得身死收場。 鱷首常峻骨慘絕,血食山髐然寨一干惡徒魂飛魄散,逃的逃、斗的斗,這會兒東海道臬臺司衙門倒是省起父母官的職責,點齊大隊殺上山,一把火燒了城砦,衙差四處搜捕余寇,與過往縮首遮眼的簡直不是一幫人。 他從市井帶回消息,連同給阿旮買的傷藥食水。阿旮渾身是傷,呼吸、說笑還不時吐出少許鮮血沫子,瘀腫的頭臉四肢繃得紫亮,猶如灌水豬腰,看來不比一具浮尸好上多少。但說起昨兒的驚險刺激,完全不像去掉半條命的人,眉飛色舞,十分精神。 異人陪著瞎扯一陣,突然轉頭,銳利的眼神直望向他。 “你呢?老隱于幕后,想不想也無敵一下?”““八表游龍劍”……算不算無敵的武功?”“經我修補就算?!碑惾诵Φ溃骸安贿^仲驤玉那娃娃留給你的,你這一生都不想放棄,對吧?”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異人續道:“你倒是有情有義。念舊是好,只是憑鯤鵬學府的玩意兒,便教你有幸練成,日后要同這渾小子一爭雄長,怕差了不只一截。骨子里缺的,沒法靠皮毛血rou來補強,天下無敵的手眼筋骨,不是凡夫俗子想像的那樣?!?/br> “聽聽人家說話,怎就是這么有道理!”阿旮嘖嘖贊嘆,腫得像豬頭的臉上居然還能辨出陶醉之色,只差沒生出翅膀飛上天去。他卻被異人帶笑的銳眼盯得頭皮發麻,強自收斂,以嗤笑來掩飾心旌動搖。 “像這種無敵就不必了,我好怕痛的?!碑惾四怂肷?,才點點頭,垂落視線。他不由松了口氣,眼底像是還插著什么冷銳硬物似的隱隱作痛著,暗自下定決心,將來也要練出這般宛如實劍、足以隔空殺人的目光,光憑氣勢便能威懾對手。 “也好。不要命的,有一個盡夠了,總得有人留得命來,做點聊益蒼生之事。 我并不以智謀自負,幸好活得夠久,看過許多,多少有些東西可與你交換下心得,待得閑時咱們聊聊?!?/br> “你慘了,神棍?!卑㈥嘎冻鲡C的笑容,豈料一動便呲牙雪呼,忍痛伸手勾他肩膊,低道:“那些老不羞在搞小花娘之前,也都騙她們要講心事的……” “講你媽的心事!” “……我也要聽!”阿旮歡呼。 異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所知廣極,遠勝過他在鯤鵬學府跟過的任一位經師,怕連仲夫子亦多有不如。聽異人頗有相授之意,直令他歡喜不置,但先前那幾句話卻不能不問個清楚。 “聽前輩之意,阿旮這門功夫……莫不是有什么缺陷?”“寰宇無敵,本身就是最大的缺陷?!碑惾寺柤缫恍?,淡然道:“天地運行,講究的是“平衡”二字,密云而雨,積洪成澇,循環不休;過于陽剛的終將磨損,過于陰柔的亦必遭填固,五行生克,陰陽損益,無有獨雄。你若是那不受生克節制的第六行,是天地終將為你所制呢,還是遭萬物齊噬,而后又復歸五行?”他聞言一怔。阿旮卻舉手打岔。 “老頭,你說的話好難懂,可以給你錢再說一遍嗎?”沒理阿旮,他定定回望異人?!翱捎小捎薪夥??以前輩如此神通,定能救得……”本想極力求肯,誰知才動念,身前仿佛生出一堵無形氣墻,既柔且韌,竟難逾分毫;一怔之間,雙膝再跪不落地。 異人淡淡一笑?!昂伪鼐饶??到了天下無人堪做你對手時,老天便來做你的對手了,此為“天劫”,是無情天地用以消弭干常的手段。能招來天劫的只有自己,不逾天地之限,那也只有人能找你的麻煩,死活輪不到賊老天?!卑㈥负鋈粨粽??!斑@么說我懂啦。你的意思是等我成為天下、再沒人打得過,老天爺就來收我了,是不是?”“真有這一天的話,你怕么?”異人笑問。 “不知道?!卑㈥杆妓靼胩??!艾F下沒什么感覺,說不上怕或不怕,有點好奇倒是真的。管他呢,遇上再說罷,世上有哪個不死的?”卻輪到異人縱聲大笑了。 他聽見那句“世上哪個不死”,不由一震,混亂的臆思仿佛打開缺口,迎入明光。 聰明如自己,還不如一名漁村頑童透徹!搖頭之余,忍不住也笑起來。 阿旮摸不著腦袋,浮腫的眼皮一轉,嘿嘿笑道:“娘的,原來你們倆合起來玩我!編了忒大一套來誆老子,說得云山霧罩的,我干!你無敵,你無敵,那天劫怎么不降他媽一道悶雷劈死你?玩你老子!”他在一旁笑得前仰后俯,卻聽異人大笑道:“怎么沒有?我都遇著幾次啦,一回比一回緊迫,真他媽的!上回天劫,我還引雷壞了一幫混蛋的好事,他們才叫冤哪!哈哈哈哈……” “是嗎?你好缺德啊,哈哈哈哈……” 只有他和阿旮知道,“無敵”的代價就是招來天劫──到了世間無人堪為對手時,老天便來做你的對手。即使超越三界五行、六欲七情,人終究是斗不過天的。 這不過是天地持衡,道法自然罷了。 他一直希望阿旮罷手,不要走上異人的武道,無奈從鎮東將軍府打到白玉京、從抗擊異族打到央土大戰,在每個希望滅絕的當口,都賴有阿旮那渾無止盡的驚人突破打通關隘,領著眾人看見希望,從斷垣殘壁中重建家園──白馬王朝是阿旮用性命換來的,無論別人知不知道。而他們倆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為那一天做準備,雖然誰也沒說出口。 在白城山接獲噩耗時,他明白分別的時刻終于來臨,卻料不到是這般天隔一方的景況,沒能在阿旮身邊,陪著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還有那句欠他的,放在心里許久許久的“對不住”。 獨孤容主政多時,早已是國家的實質主人,阿旮的猝逝于政令推行,影響可說微乎其微。老人在謫居之地靜待昔日政敵的肅清報復,等來的卻是新皇帝不曾間斷的試探與示好,若非他知道阿旮真正的死因,幾乎也要懷疑是獨孤容害死了他的兄長。 而霎眼間,竟連獨孤容也不在了,他忽生出一股寂寥之感。 白馬王朝的天下,已大到非是朝堂上區區幾名權臣所能把持,陶元崢引入的四郡集團在文官體系內生根抽芽、成長茁壯,陶五倚之排除勛舊,于立國之初的權力角逐發揮莫大作用。槍棒雖不比筆鋒犀利,但舞文弄墨之人也非全無弱點,同斗獸棋一樣,一物降一物;他們懼怕的,是錢。 意識到此一缺陷的陶元崢,于執政后期著手抑制當初極力提拔的老鄉,可惜為時已晚。平望日益活絡的銀錢流向,加速了文官集團的分割重組,孝明帝的各項內外措施亦須強大的經濟力為后盾,權力在不知不覺間,落入以央土任家為首的乘羨派之手。 ──“乘羨”者,逐利耳。 與其說乘羨派的手段溫和,倒不如說這個“和”字才是它們的本質──商人追逐的是利益,針鋒相對或能激發若干火花,長遠來看,卻有百害而無一利。 而這場游戲,比的也只是誰更腐敗而已。功臣雖腐敗,其腐敗之快之深卻不如文官,所以文官趕走了功臣,得以竊占朝廷;而商人富賈對于腐敗的體悟猶在文官之上,最終文官亦非其對手,拱手交出大權,自甘為腐敗集團的一環,共同追求更平穩安定的腐敗。 死若有知,陶元崢該要氣得從墳墓里跳出來罷?每每想像陶五連腸子都要悔青了的模樣,總能令老人嘴角微揚,連幽冷寂靜的謫居地竟都變得有些可愛起來。 老人與其畢生的政敵一樣,都對貪腐的官僚深惡痛絕,卻不得不承認,由乘羨派領導的腐敗之“和”,是王朝自來未有的文明安穩,起碼權力嬗遞時已不怎么死人了。在任逐桑入主前,幾位中書令的更迭都平和寧靜,枱面上下未染血腥。 考慮眼下政治氣氛的微妙變化,老人決定任性一回,將遲鳳鈞的卷子放入第三甲──起碼給個“同進士出身”罷,他心想。相較于躍然紙上的才華與熱情,也不算太委屈了。 孰料初登大寶的小皇帝吃錯了藥,無端端發起雞瘟,竟將五甲試卷看了遍,在崇安殿上,當著文武百官之面點了遲鳳鈞,對他那篇贊不絕口,信捻來,居然分毫無錯,也不知反覆讀了幾回,能牢記如斯。 出身寒門的遲鳳鈞,當年遠比此際更清瘦蒼白,卻不見一絲退縮,抑著興奮雀躍,對皇帝的垂詢應答如流,君臣二人甚是相得,滿朝文武不禁變了臉色,滿背汗浹。 一瞬間,老人意識到自己鑄下大錯。 獨孤容的兒子毫無乃父之風,是個不折不扣的草包,竟把老子拖命留下的江山棟梁,視為眼中釘rou中刺,未及親政,已動了烹犬折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