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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輪碩大明亮的圓月最終也沒能逃過去,被顧飛揚撿了顆瓦礫打滅。 在樓宇之上一片漆黑之后,明玉珠整個人也陷入一絲茫然的昏沉。 她混亂的呼吸交融著少年郎的灼熱,原本畏寒的手指也不知渾摸到哪里,叫她整個人都冒出汗來。 似乎與生俱來有種熟稔的貼合,彼此深知各自的隱秘與柔軟。 在這上元佳節,絢爛燈會,他們踩著喧囂與繁華,藏著悖逆和倫常,歷經分別,熱烈如新。 明玉珠最后不知是怎么從屋頂上下來的,腳尖落地的時候雙腿一軟險些沒能站穩。 世子爺暗地里一邊臉紅,一邊悄悄將人在懷中抱緊,不忘低聲在她耳邊揶揄:“郡主這是什么了?所向披靡的禹城郡主怎么站都站不穩了???” 后者咬牙瞪他:“你說呢?” “???是我弄的嗎?”少年郎明知故問:“我做什么了???我怎么就把郡主弄的腿腳都軟了呢?那我的罪過豈不大了?郡主,不是我弄的吧?” “你!閉嘴!”明玉珠一把捂了他的嘴巴,在周圍人看過來的時候趕緊拉著他往人少的地方去。 原想避著些人,結果卻碰上了藍爾加一行。 藍爾加連忙迎上來抓住他倆:“別跑別跑,一起去看花燈!” 顧飛揚避之不及:“看什么花燈!” “本王子要看月亮燈!但不知怎么滅了!” “咳……”顧飛揚指指樓閣后頭搬梯子的工匠:“他們正要上去修呢,王子在這等著吧,一準能看到?!?/br> 藍爾加大喜過望:“好好好!一起一起!” “誰和你一起!小爺要回去了!” 顧飛揚吹了一聲口哨,子丑牽著疾風從人群外頭過來,他翻身上馬,一手將明玉珠抱坐在懷中。 沒待眾人反應過來,他已經騎著疾風在從偏僻的巷道離開。 眾人一頭霧水,還是周波波后知后覺道:“藍爾加王子,你是不是得罪羨安了?他們今日怎么都在躲著你?” 藍爾加一頭霧水,甚至還認真回想這段時間發生了什么。 周波波不無同情道:“也難怪近日不見萬里兄,你要真得罪了羨安,可別怪我們翻臉無情啊,我們日后也不能跟你玩了!” “沒有沒有!”藍爾加連忙分辨:“你們要跟我玩!我沒得罪他!一定是哪里有誤會!” 周波波撇撇嘴:“最好是?!?/br> “我馬上就要走了,我原本還想今晚叫你們一塊飲酒吃rou!你們要是不愿意……” “愿意愿意!”一聽有美酒,眾人立刻迫不及待道:“王子要是走了,也不知哪天才能再見,當然要好好喝一杯!” “就是,羨安那邊一定有什么誤會,改日我們幫王子問問!” “對!問問,對了,王子,有美人嗎?” “最好是烏茲國的美人!” 藍爾加嘴角微抽,心道,這些人變心簡直比恒吉草場變天還要快! 顧飛揚并沒有急著帶明玉珠回府,而是將人帶到了一處僻靜的市坊。 這是京城最老的一片城區,雖然高門大宅挺多,但瞧著都有些老舊和破敗。 偶有幾個小院傳出歡聲笑語,還有一戶人家應該有個頑皮的兒子,點燃爆竹,焰火噴的比墻還高,緊接著,傳來那孩子歡呼的聲音。 除此之外,明玉珠便只能聽到疾風的馬蹄鐵敲擊在青石板上,發出低沉的脆響。 隔著幾條街是熱鬧的市坊,這巷道卻是黑的,疾風走的不緊不慢。 “這是哪里?”明玉珠靠在少年郎的懷中,一側臉就能親到他的唇畔。 “也是我家?!?/br> 疾風在一座小院門口停下,上元佳節的熱鬧好像與這里無關。 若非門口掛著兩盞門燈,明玉珠幾乎要懷疑這里已經荒廢很久。 顧飛揚翻身下馬,又將她扶了下來。 拍了拍門,一位打著呵欠的老者過來開門,看到來人也并未驚訝:“這么晚,殿下怎么來了?” “逛燈會,順道過來看看?!?/br> 老者腿腳不好,慢吞吞的側身到一旁,注意到后面跟過來的明玉珠,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的滿臉皺紋都擠到了一處。 “咳!”顧飛揚指指她,對老者說道:“媳婦!” “哦!恭喜恭喜,沒想到小老兒有生之年,還能看到殿下娶媳婦,眼下也不怕閻王來索命了!” “說什么呢,余老,您歇著去吧,我帶媳婦四處看看,一會走的時候把大門給你關上?!?/br> “好好好!” 老人顫巍巍的回了房,顧飛揚便順手拿了個燭臺帶著明玉珠進去。 “他是余管家的什么人?” “余管家的父親?!鳖欙w揚道:“當年是我爺爺在戰場上救了他,爺爺分封后回了靖平,便將這京城的舊宅交給余老看護。在這舊宅周圍住著的本是我顧氏一族的本家親朋,后來我父親回京一趟和他們生了矛盾,到眼下爺爺也只有逢年過節才走動一下?!?/br> 明玉珠想到了年前靖平王府祭祖,所到的雖有族中耆老,但看得出來顧驍對他們既疏遠又冷漠。 而顧驍貴為靖平王,本該一榮俱榮,靖平的顧氏一門不知什么境況,京城的,竟似沒沾半點的光。 “以前不是這樣的,”推開堂屋的門,顧飛揚在黑暗中輕而易舉的找到桌上燈盞,一一點亮。 “我爺爺最是看重親緣,當年武帝賞了宅院田地,除了犒勞軍中將領的,其余的都被爺爺分給了同宗的本家,許多族人趁此機會舉家搬到了京城,做官的做官,做生意的做生意,同宗同源,滿門榮耀?!?/br> 明玉珠就著精致的琉璃燭火打量著這間房子,歲月痕跡清晰可見,然而卻都一塵不染。 “后來呢?” 顧飛揚又將內室點亮:“后來,潑天的富貴養出些惡霸刁奴,我爺爺人在靖平一無所知,還我是父親回京的時候得知他們作惡多端,其中一位他的本家堂叔,六十多歲,強納民女為妾,險些逼出人命,被我父親在新婚之夜救了下來?!?/br> 明玉珠微有些錯愕,因為她看到內室中的帳幔雖已褪色暗沉,但不難看出原本該是鮮艷的紅。 而在內室的床上,百子千孫的床帳更是昭示著曾有一對新人在這里成親。 床上的被褥枕頭是新物件,疊放的整整齊齊。 顧飛揚在床上坐下,招呼明玉珠近前。 她大膽猜測:“你父親救的那個民女,是,你母親?” “嗯?!?/br> 顧飛揚將人攔腰抱在腿上:“我不知道我母親長什么樣子,余老說,她很美,以至于京中多少人都對她不懷好意。這次能逃過六十老翁,下次未必就能逃過街頭惡霸,但那些人無一例外的,只將她當視為一個玩意,甚至都沒將她看作是人?!?/br> 明玉珠蹙眉:“不應該啊,于夫子說過,我母親和你母親是好友,我母親是甘太師的孫女,你母親怎會……” “我母親,不會說話,”顧飛揚看著她的眼睛,緩緩說道:“老余說,我母親,是個啞巴?!?/br> 明玉珠心里咯噔一下,啞巴? “我才來京城的那幾年,斷斷續續聽老余提起母親的舊事,我有時候會把耳朵堵上,閉著嘴巴,一整天不跟別人說一句話?!鳖欙w揚苦笑:“結果,我沒忍住?!?/br> 他用下巴輕輕摩挲著明玉珠的臉頰:“就是在這個宅子里,在這間屋里,父親娶了母親,許了她正妻,當著族老和老余的面發誓,此生不再納妾。但他也因此激怒了那個堂叔,宗族中人惡意刁難他們夫妻倆,卻被父親搜集他們的罪證告到了先帝那。這些人,官也做不成了,生意也敗了,從此便和我們一家勢如水火?!?/br> 他從別人的口中得知了那些過去,又像個旁觀者一般細細講述給她。 那些曾經的歷史,和他無關的恩怨,雖已成為過去,但依舊還因為血緣的關系,在他的腦海里留下了印記。 “后來,這些人想向我示好,我依舊不給他們好臉色?!边@少年還有幾分驕縱的抬了抬下巴:“他們覺得我小,也要欺負我,都被我揍了,他們告官,但這京城的官也怕我,因而這幾年這些人也都老實了!” “原來我的羨安這么厲害?” “那是自然!小爺混世魔王的名號便是這么來的?!?/br> 明玉珠失笑,捧著他的臉細細端詳,在他眼底捕捉到一閃而逝的水光。 “看得出來,你的父親和母親十分恩愛?!?/br> “嗯……” “若他們還活著,你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br> “我現在也很幸福,我有爺爺,還有你?!?/br> 明玉珠張開手臂抱住他的脖子,順著他的脖頸,撫著他的背脊:“我也很幸福?!?/br> “他們已經不要我了,你不能不要我,”顧飛揚深吸一口氣,將懷中的人抱緊:“我想他們的時候就會過來,躺在這床上想他們,但我連他們長什么樣都不知道。于是我又開始恨他們,父親戰死沙場,我可以原諒,可為什么,為什么母親也如此狠心……” 她明明還有一個襁褓里的孩子,為何還要如此義無返顧? 他想不通,也想不明白。 可能這個答案真要到百年之后,當著兩人的面,才能問出一個結果吧。 “我要你,我要你……”明玉珠拍拍他的背,像在哄孩子。 后者一個翻身將人壓倒在床上,略有些狡黠道:“光是這么哄還不夠?!?/br> “把,把燈滅了!” 待內室的燈燭滅掉,門房內的老余也呵呵笑了起來。 他上了年紀,反而不那么缺覺,很多時候他都會半夜醒來,坐在搖椅上看著門廳的方向,好像隨時能看到一個高大英俊的少年郎從里面邁步出來,叫一聲:“余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