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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笨拙地試圖安慰他:“您看,我命好……福氣滿滿……分給您了,您沒事就好……”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經一本正經地對他說過,“哪怕為您而死,我也是愿意的”,誰能料到竟一語成讖。 李玄寂好像支撐不住,他寬闊的肩膀塌了下來,挺直的腰身也佝僂了起來,他慢慢地俯下身,那個姿勢,讓謝云嫣產生了一種錯覺。 她快要死了,這是瀕死前的幻象吧,他看著她的眼神,如同這世界最溫柔、也是最悲傷的情郎,他似乎想要吻她,但如同之前的無數幻象一般,終究不可觸及。 “嫣嫣、嫣嫣?!彼啬钪拿?,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但卻那么輕,此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燕王,他只是一個卑微的男人,在乞求她,“今生無緣,能不能……求你,許我來世?” 竟然如此。 原來如此。 可是,來不及了,想要說的話再也來不及說出口,謝云嫣的嘴唇動了動,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只能最后看了他一眼,連目光都是模糊的,如同被雪遮住的月色,無人可知。 她在他的懷抱中,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她覺得自己的魂魄化成一縷風、或者是一段煙,從冰冷的軀體中浮了起來。 雪一直下著,覆蓋了天與地,覆蓋了他,他在雪中抱著她的身體,凝固成了雕像,一動不動,任憑雪落下,落了滿身,仿佛一夜白頭。 謝云嫣的魂魄在半空中飄來飄去,看著金戈鐵馬踏過這巍峨宮城、看著萬千臣民跪拜在帝座之下,這世間有錦繡繁華、壯麗山川,大抵盡歸他所有,也是當然。 須臾間,這一縷輕飄飄的魂魄被風吹上了青天,在天上打了幾個轉,又落了下來,落在菩薩座前。 深山古寺,蓮花幡、明鏡臺、一爐香,佛的雕像無喜無悲,俯視眾生。緇衣的僧人們穆然誦讀著經文,木魚聲聲,梵音不絕。 李玄寂跪在佛前,他脫下鎧甲、披上袈裟,如同皈依的修羅,放下刀,低下頭,終于向佛祖臣服。 圓晦和尚持著剃刀,為李玄寂剃度。 那一夜的雪還未曾褪色,連同他的頭發一起落下。 圓晦和尚問他:“玄寂,我再問你一次,你當真要出家為僧,不反悔嗎?” “是?!崩钚湃缡谴鸬?,他抬起頭,望著上首的佛,用他從來沒有過的虔誠,低緩地道,“我愿意放棄帝王權勢,放棄塵世間所有的富貴榮華,此身入空門,吃齋念佛,贖我業障,但求佛祖憐憫,讓我……來世能與她重逢?!?/br> 遠山外的鐘聲傳來,悠長而蒼涼,如同一聲低低的應答。 謝云嫣張開雙臂,朝他撲去,在虛空中想要擁抱他,可是,她的手指穿過他的嘴唇,不可觸及,如同這一生一世,永遠不可觸及。 有風來,佛前筆直的輕煙飄搖了起來。 李玄寂若有所感,他伸出手去,顫抖著,試圖抓住眼前的空氣,喃喃地道:“嫣嫣,是你嗎?是你回來看我了嗎?” 她微笑起來,在他的指尖逶迤盤旋,他身上殘留著白檀香,如同這佛的氣息,令她流連。 “如果真有來生,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不再錯過,嫣嫣,其實我、我一直都……”后面那幾個字被他咽了下去,終究還是不能說出口。 香屑沉灰,白檀的味道消失了,只余空寂。 她嘆息著,最后在他的指間消散。 —————————— 謝云嫣從夢中醒來,倏然翻身坐起,那一箭穿心的苦楚還那么鮮明,胸口很疼,疼得讓她落淚。 她伸手抹了一下臉,臉上濕漉漉的,原來她已經淚流滿面。 那個夢不停不休、反反復復,直到今天才做到了盡頭,是的,她想起來了,那不是夢,而是曾經錯過的遺憾,再也無法回頭的前世。 他傾盡所有,在佛前求了一生,求一個來世,所以,她回來了。 她在那個下著雪的冬天離開他,渡過輪回的彼岸,在多年前那個桃花滿枝頭的春天與他重逢。 轉眼至今,已是夏末。 窗外下著雨,萬籟俱沉,唯有雨聲不歇,“嘩嘩”地敲打著檐上的瓦片、院子里的青磚,打濕了這個夏天的夜晚。 謝云嫣忽然從床上跳了下來,匆匆抓了一把傘,沖出了屋子。 —————————— 李玄寂醒來的時候聽見外面在下雨,或許是這雨聲太大,才把他吵醒了。 他好像做了一個夢,夢境已經模糊了,完全想不起來那里面有什么,只是覺得胸口發悶,好像心臟被一雙手捏住了,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幾乎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感覺,像是悲傷、像是痛苦,又似乎什么都不是。 他不明所以,對此感到了焦躁,起身走到窗邊,抬起頭看了看。 大雨如注,天地茫茫,窗外的那株棠梨樹都在雨中蕭索。 他在黑暗中佇立了片刻,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在屋外值夜的侍衛立即上前:“王爺有何吩咐?” 李玄寂并不發話,他舉步向外走去。 侍衛急急撐開了一把傘。 李玄寂接過傘,他面色沉靜如水,心里卻翻涌著波濤,像是被鬼神驅使一般,急促地向前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