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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突兀地笑了一聲,“天意?也對?!彼读硕兑陆?,站立起來,漢制的冕服掩不住舍盧人孔武有力的身軀,一雙冷亮的眸子宛如狼眼,掃視過來時精光畢露,不帶分毫的感情,“天意當年讓朕取了江山,今次總不至于讓朕絕后吧?” 未殊清雋的面容如一潭死水,亦正如他的聲音般波瀾不興,“陛下多慮了?!?/br> 皇帝微微瞇起眼睛。 他知道,未殊從不說謊,既然對他說出了這樣的話,就絕不是寬慰他而已。 但聽未殊接下來又道:“陛下與其擔憂內寵,不如看看民生。今年的秋天,恐怕要大旱了?!?/br> ☆、第10章 起卦 未殊自乾元殿出來時,仍舊是古公公送他。 古公公滿臉堆笑,好像早忘了上回的難堪,“這樣燠熱天氣,真真帶累仙人來回跑了?!?/br> “嗯?!蔽词獾貞艘宦?。 古公公的笑臉便是一僵。這仙人也太不懂事,便連客套一句“哪里哪里,分內分內,榮幸榮幸”都不知道嗎?然而到底是深宮里摸索十幾年的老油皮了,古公公眼皮子一挑,便悠著聲音道:“仙人神機妙算,陛下總在老奴面前夸贊呢!不知今次仙人又算出什么沒有?” 未殊頓住了步子,側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眼本來平淡無奇,卻不知為何讓古公公冷汗直冒,好像被這幽深的一眼掃盡了骨rou皮,再也掩藏不住任何秘密了一般。未殊收回目光,靜靜地道:“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公公何必擔心?!?/br> 古公公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未殊卻沒有停留,雪白的大袖負在身后,飄飄然地遠去了。半晌,古公公伸手,扯了扯自己老若橘皮的臉,烈日當頭,竟照得他生出幾分恐懼。 西南得朋,東北喪朋。他再是愚昧,也知道這句話出自《易經》的坤卦。 老宦官慢慢轉過身,看向三四重宮墻之外,離乾元殿最近的、皇后所居的含光殿。 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 這個神鬼莫測的年輕人……他到底還知道多少? 未殊回司天臺的路上,神情一直淡淡的,無妄便知道他今日心情不算好。 雖然他家公子一直擺出一副面癱臉,但與他相處快九年的無妄早已經把面癱的各種詳細表征都摸了個清清楚楚,怎樣算是稍微有一點高興了,怎樣算是沒什么興致,怎樣算是累了,怎樣算是遇到了新的挑戰……而今日,公子的這副表情,就是“不要煩我”。 事實上,未殊每一次進宮都不愉快。 他是一個棄兒,是阿穆爾可汗在行軍途中撿到的。當時的阿穆爾可汗還不是可汗,當時的可汗是阿穆爾的大哥兀達、也就是晏瀾的父親。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得連未殊自己都記不清了。 阿穆爾四處征戰,年幼的他不能跟隨,被鎖在司天臺中,一鎖便是二十年。在他有限的記憶里,他從未踏出司天臺一步,直到去年皇帝命他擔任司天臺監正,他才得以在西平京城內走動。 今夜月華如練。 十三年前的那些刀光劍影與和戰攻防,那些毀壞的城垣和慘死的流民,那血流漂杵的護城河與風里夾雜著腥味的呼號……好似都已被這沉沉如水的月華所斂去了,而只剩一庭靜默。風吹過抄手游廊,將秋初花落的殘香卷起又吹落,明明是靜謐得駭人的月夜,未殊卻仿佛聽見了大海的浪濤聲。 那個皇帝死了。在大海之涯。 未殊很清楚地記得他的眼神,他站在空曠的懸崖上,背后就是赤海翻涌不息的怒濤,他平展雙臂,海風便灌入他十二章紋的冕服袍袖間,獵獵飛揚—— 阿穆爾可汗的鐵騎已將他團團包圍,他身邊的親隨盡數死殉,海風裹來尸體與鮮血的氣味,刺激得人全身發涼。 可是他,大歷的亡國之君,卻仍然面相莊嚴。 他注視著馬背上的阿穆爾可汗,緩緩地張開了口,一字字隨著海風強勁地拍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我大歷皇族,便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人,也一定會讓你斷子絕孫?!?/br> 他的話音很平靜,平靜中是刻骨的怨毒。 未殊閉上了眼。 他并沒親歷過那個場景——那是戰場,是舍盧人一統天下的最后一個戰場??墒悄且荒荒粎s如鬼影,糾纏了他十余年。 真是莫名其妙,他即算是漢人,也并不打算為大歷皇帝復仇。真是莫名其妙,誰坐江山,與他有什么干系? 然而心口竟漸漸地痛起來了。這痛感很熟悉,也正因這熟悉而令他恐懼,有一只鐵手將他的心臟攥緊了,倒刺扎了進去,血流如注。他極緩慢、極緩慢地伸手,摸索到了那一只青瓷瓶,吃下了一粒藥。而后,他便盯著那瓷瓶上枝蔓纏綿的青藤白花,冰涼的觸感,微微浮凸的花紋宛如夜中的妖魅。 用過了晚膳后,他便往璇璣臺去了。無妄知道公子每隔三日便要給那錢姑娘授課,心里雖然不痛快,卻也攔不住他。只是看公子臉色比平日愈加蒼白,隱隱擔心地問了一句:“今日還要去嗎?” 未殊的腳步在門口停住,他回過頭來看著無妄,那神情明顯是說:不然呢? “您……”無妄咽了口口水,“我怕您累了?!?/br> “是有點?!蔽词恻c了點頭,然后轉身離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