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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成了獨獨他們兩個人敘話,貞吉刻意冷著臉瞪他,不到三月未見,總覺得有些天差地別的變化,又無法清晰說出口,她眼神中仿佛在問:為什么沒來? 關懷的話、思念的話、委屈的話通通被謝蘊一開口壓了下去,他說:“你怎么來了?” 語氣平平,貞吉聽著卻覺得是百般不耐。 心里的那些苦和委屈通通一股腦發泄,貞吉忍不住落淚,偏頭沉默著哭。她離他不到兩尺的距離坐著,謝蘊卻鐵石心腸,一動未動,更別說哄她。 他好像終于忍不住,說道:“別哭了?!?/br> 明明回南京的路上還說她是掉金豆,百般心疼地哄著,眼下他沒能站起來走近她,貞吉心里就已經涼了大半截,忍住哭意,有些決然地看向他,愛恨交雜,開口還帶著啜泣的顫抖。 “謝寒生,是不是我們曾經說過的,都不作數了?” 人人都知他叫謝蘊,無人敢叫謝寒生,亦人人都知道她名謝秋蘭,他卻偏偏從見面就叫貞吉。 謝蘊張口的瞬間,貞吉尚且抱著最后一半還沒涼透的心,等他說一句“作數”,可他就是那副不甚在意的臉色,飄飄然吐出殺人于無形的涼薄話語。 “謝貞吉,便把那些忘了罷?!?/br> 話落下,貞吉覺得呼吸都變得不順暢起來,卻看他仿佛不甚在意的樣子,抽出帕子虛虛拭了兩下額角的薄汗。他今日穿了件夾棉的長袍,看起來肩膀腰身寬了一圈,全然不見打仗cao勞后的消減。 那方帕子還是她在北平時送的,謝蘊洗得勤快,總覺得有些褪了色,她沒告訴他,自己在南京家里給他繡了新帕子,因為要背著姆媽和嫂嫂,只能在深夜點燈熬油地繡,還差半個“生”字…… 這些他都不必再聽了,她也不再想說,此時沉默著有些哀莫大于心死。 含章再回來時,剛走到天井,貞吉就跑了出來,看起來是迎他,實則不過倉皇逃離。 他低聲問:“小妹,怎么了?” 這一聲關懷同身后冷漠的人成鮮明對比,貞吉再忍不住,埋在含章懷里放聲大哭,蹭濕他厚而粗糙的軍服,開口說的全都是假話。 “哥哥,我做錯了,我不應該來……我只是,只是掛念你和父親,我想回家了……真的想回家……” 她這一哭,含章立馬沒了法子,當她被謝蘊訓斥了才知認錯,好頓心疼,攜著人出了門。 老宅院方方長長一條,他清楚看著人出了門,再拐走不見蹤影,潰敗著向后栽了下去,滿目頹然。 呼吸急促著開口,“謝欽……” 等到終于躺在床榻上,謝蘊喝了口水平復呼吸,大夫緊跟著進來,把他左腿小腿那處的布料剪開,上面掛著濕濘濘的血,暗色氤氳。 饒是大夫也忍不住怨怪道:“我這叮囑多少回了,不要下地,您還敢實打實地用力,這下可好,又開了線了……” 謝蘊嘴唇發白,嗤笑了一聲道:“您不是說這條腿保不住了,何必還介懷這些?!?/br> 那大夫上了年紀,搖頭不贊同謝蘊的話,“瘸腿也總比殘廢強,您養好些,頂多陰天下雨疼上幾天,捱個五年十年的不是問題?!?/br> 他不再說話,謝欽上前把人按住,那大夫又要給他縫線,少不了一通折磨。 半月前皖系從淮北一路退到了山東,最后在濟寧的微山縣郊外徹底告敗,那天山東境內下大雪,飄飄揚揚有壓人的氣勢,皖軍主帥陳千龐逃到微山湖,被馬術姣好的謝蘊追上,遍地老高的積雪,不怪后面的人跟不住。 一通纏打過后,謝蘊制住了陳千龐,陳千龐為人十分狡詐,面上作舉手投降,又使陰招開槍打向謝蘊。謝蘊躲開了,卻還是舍棄了條小腿中彈,那瞬間清楚,人這一輩子安然無恙地躲得掉槍子的概率,只那么一次。 當年活下來了,有了今后的富貴,有了貞吉,如今卻再沒那個運氣完好無損地同她續一個未來。 那一槍開得太近,子彈入得極深,誰都不敢貿然取,所有隨軍大夫商議后下了決定:就讓它在腿里放著。 行軍打仗的人,哪個身上還不帶個子彈碎片了。 只是他當時那只受傷的腿又長時間陷在雪里,如今血液都不大暢通,等傷口愈合后瘸腿是必然,程度深淺尚不可知,這點謝蘊還可以盡可能地爭取讓自己看起來正常,可今后若是這條腿徹底壞了,便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了。 重新縫好線后,謝蘊總覺得又在死亡的邊緣走了一遭,身旁桌子上放著謝欽從正堂撿回來的簪子——是貞吉走之前扔下的。 南京幾近失傳的手藝,她曾給他說過,叫絨花。他手里這支做工精細,藍紫色的雀形,栩栩如生。 想到曾在北平謝宅的日子,貞吉說:“這次來得急,我喜歡的那幾支絨花簪子沒帶,等我再回南京戴給你看?!?/br> 為什么非要戴給他看,抑或是說為了他戴——“絨花的諧音是榮華,姆媽在我小時候就說過,這是好兆頭?!?/br> 他那時滿不在意地說:“我所得的榮華已經足夠了,現在只想要些平淡的?!?/br> 譬如與你相守。 男人粗糲的手舉著那支簪子對向窗外的天,好似鳥雀奔空,天大地大滿是自由闊綽,謝蘊心知:這只雀生得這樣好,可不能配個瘸腿的。 謝蘊回北平后,給南京送來了份大禮,全家人都喜不勝收,只除了貞吉以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