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施良香凝篇
第一次見她,是在某個恍惚的深夜。 那時候他才剛剛從醫員考上太醫,資歷低,自然要多做別人不喜歡做的事,比如值夜。 那一晚他是替別人值夜,雖然未必會有事,卻也不敢隨意睡著了,便翻開一本醫書研讀。 到了夜深時分,卻忽然聽到敲門聲。施良揉了揉發澀的眼睛,起身去開門?!黄鹬狄沟奶t年紀大了,他早已將人打發去睡了,自然只有自己動手。 門一開,一個小宮女便迅速的竄了進來,“太醫,快救救我家小主!” 施良打量著她,一身粉藍的裙子,卻都沾滿了污漬,就是頭上的發髻,也有些散亂,那樣子倒像是在哪里跌了一跤似的。他忍不住皺了皺眉,來請太醫,莫非就不知道收拾儀容? 她聲音很大,這么一會兒,里頭休息的老太醫也已經走了出來,那小宮女對他視而不見,上前就要去拉那老太醫,“快快快,遲了可就糟了!” “這是怎么回事?”見那宮女一直纏磨著老太醫,施良咳了一聲,問跟在后面的小太監。 那小太監忙道,“回這位大人的話,這位姑娘是林更衣的宮女,說是林更衣發熱了,要請個太醫。因著天黑路遠,蓮妃娘娘便派了奴才陪這位姑娘過來?!?/br> 那老太醫先前聽說不過是個更衣,便要推拒,誰知這人竟是蓮妃娘娘派來的,少不得便要給些臉面。 施良看他為難,連忙道,“既然是林更衣病了,那快些過去吧!”說著就要去拿自己的藥箱。 那老太醫也是十分歡喜,連連囑咐道,“正是,你好生給林更衣診治,別辜負了蓮妃娘娘的期望?!?/br> 那宮女卻看也不看他,死乞白賴的拉著老太醫的衣袖,“你們不是都是太醫嗎?那為什么不是你去?我要請的太醫是你??熳甙?,耽擱了小主的病情,你們可擔當不起!” “既然都是太醫,那他去又有什么不好的?”那老太醫問。 “他太年輕了,我不相信他的醫術,還是你去更好!”那宮女道。 施良哭笑不得,不得不嚴肅的道,“你要是再在這里夾纏,萬一去晚了你家主子沒救了,可全都是你的責任!” 小丫頭這才算是被嚇住,立刻拖著施良的手便往外跑。施良無可奈何的跟著她往前跑,一面勸說道,“路不好,你慢些。再有,你的規矩是哪一個姑姑教導的?竟敢在宮里這般沒規矩的亂跑?” 那宮女這才慢下來,訕訕的放開施良的衣袖,“我錯了,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 “我不會說。但你也要小心些,須知這樣只能給你家小主招禍,明白了嗎?”施良嚴肅的教導她。 兩人一路到了浣花軒,她才急急忙忙的叫道,“春凝jiejie,我把太醫請來了!快讓他給小主瞧瞧?!?/br> 門吱嘎一聲打開,來開門的是個穿著水紅色宮裝的女子,看著倒是十分沉穩。 后來他知道了,那個宮女喚作香凝,而那個沉穩的,名叫春凝。 給林更衣診治過之后,他十分為難。這情形十分危險,需要施針,但他畢竟是男子,林更衣又是皇上嬪妃。 誰知就在這時,那個叫春凝的宮女站了出來,讓他將施針的手法交給她。而香凝更是讓春凝在她自己身上做試驗。施良在一旁看著,心中著實感嘆,林更衣身邊有這兩個人,倒是難得。 從那之后,香凝對他的醫術倒是信服了起來,但凡林更衣有個什么頭疼腦熱的,她都會來請施良。 漸漸的,施良和林更衣也熟悉起來。 做太醫的,都會在宮里挑一個主子,雖然不比聯系多么緊密,但這樣也比較方便。 而嬪妃們,也很愿意太醫之中有個傾向自己的人。許多高位嬪妃,更是只用一個太醫。 林更衣升了林寶林,尤其是在他解開了“紅顏”之后,林寶林對他似乎也更重視起來,來往也更密切。 如此一來,他和林寶林身邊的兩個宮女,相處的機會也就多了。 其中最相熟的,卻是香凝。不知為何,香凝對他有一種盲目的信服,見了他總是喜笑顏開。 蓮貴妃薨逝之后,令婕妤升做了珍修儀,他們之間的聯盟,也正式的成立了。 而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開始發現了香凝對自己的心思,似乎有些不同。 發現了這一點之后,他便開始慢慢的注意避諱。雖然每一次,避開了香凝之后,面對她純澈的目光,他總有無所遁形之感,但他更不愿意因此就耽誤了對方。 ——雖然也說不上什么耽誤。畢竟,宮女要二十五歲方能出宮,香凝距離那時候,還早著呢! 再之后,似乎珍修儀和春凝也察覺到了香凝的心思。那日施良發現許婕妤的飲食有問題,便去關雎宮告知珍修儀。說完之后,施良惦記著珍修儀的酒,便厚顏討要了一些。 珍修儀打發了香凝去搬酒,春凝卻在一旁似乎玩笑道,“這丫頭吃里扒外,娘娘素日里都白疼她了,不若賞給施太醫,去做個煎藥侍女罷了!” 施良心頭一驚,這話聽著像是玩笑,可若是應答錯了……他只是守禮的告罪,“這臣可不敢接受?!?/br> 香凝是珍修儀身邊的侍女,照說,配他這樣的人,是綽綽有余了??伤麑ο隳?,卻全不是那樣的心思。 既然沒有此意,便不能隨意答應,反倒是讓人誤會。雖然可能因此駁了珍修儀的面子,但他相信珍修儀并非是那般小氣之人,斷不會因為此事就對他心生芥蒂。 果然珍修儀立刻就補救道,“施太醫不必在意,這丫頭在我面前,隨意慣了,這才口沒遮攔的。春凝,還不給施太醫斟茶告罪?”這樣一說,方才的話,便真的成了玩笑了。 施良微微松了一口氣。與珍修儀將此事說破,日后想必就不會因此事而有隔閡了。何況珍修儀既然知道了,自然會勸阻香凝,自己也可放松些。不必總是面對她。 春凝此時也反應過來,急忙上前,重斟了一杯茶,恭敬的端給施良,“奴婢失禮了,請施太醫勿怪?!?/br> “不是什么大事,娘娘這般,倒真是讓臣無地自容了?!笔┝歼B忙接過茶盞。 還要說什么,卻見香凝抱著兩個小壇子,走了進來,“你們在說什么呢?這般熱鬧?” 那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又說了幾句話,施良便告辭,離開了關雎宮。 誰知才出了門,香凝追了上來,說要送他。施良頓了頓,也就隨她了。 況且,他想著,既然方才已經和珍修儀說開,索性,也斷了香凝的念想才是。 兩人走了一會兒,他斟酌著開口道,“香凝姑娘,你進宮多久了?” “奴婢是永寧二年進宮,今年是第四年了?!毕隳涤U了他一眼,這才紅著臉道。 “唔……如此香凝姑娘要永寧十一年才能出宮?到那時本官也快到而立之年了?!笔┝夹χ?。 香凝的臉一白,顯然是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到永寧十一年,他早就娶妻了。 接下來的路,施良沒有說話,香凝也紅著眼睛,低著頭跟在他身后。 過了好一會兒,施良估量著差不多了,便停下腳步道,“香凝姑娘,就送到這里吧!” 香凝抬起頭來看他,眼中還含著淚花,好半晌才聲音微顫的道,“那施太醫慢走?!?/br> 施良點點頭,本想說幾句安慰的話,然而張了張唇,卻又不知說什么好,便抬腳走了。 香凝卻又忽然叫住他,“施太醫,您瞧著奴婢如何?” 施良心頭有些異樣,他回頭,認真的看著香凝,“你是個好姑娘,日后必定能找到個好人家?!?/br> 見她垂著頭,可憐巴巴的樣子,他想了想,又道,“你的性子,并不適合我這樣的人?!?/br> 她愛憎分明,簡單易懂,誠然很討人喜歡,卻并不適合嫁給他。如果要他選的話,倒是沉穩的春凝更合適。 香凝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她沒有抬頭給他看見,只是匆匆行了個禮,轉頭便跑。 施良留在原地,只看到地上一個淺淺的水印,讓他有些意亂心煩。 那以后,有好長一段時間,香凝都格外刻意的避著施良,盡量不和他打照面。 讓施良發現她的改變,是在珍昭儀將春凝送給大皇子之后,香凝不得不站出來處理珍昭儀的所有事物。 施良驚訝的發現,她雖然仍不夠沉穩,這些事,卻都做的可圈可點。 或許每個人都會成長。香凝再也沒有用過那樣傾慕的眼神看過他,他的視線,卻總是忍不住追逐著她。 永寧十一年,香凝在宮里的第十個年頭,有一天施良仿若不經意間問起,“你今年變要出宮么?” 香凝微微一愣,繼而笑道,“不了。奴婢留在宮里,陪著主子。春凝jiejie跟著大皇子殿下,奴婢若是也走了,娘娘身邊便沒有人了?!?/br> 施良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然而下一次再見時,他卻驚愕的發現,她竟梳起了婦人的發髻。 女子未婚而梳婦人發髻,便是自誓不嫁。 他竟從不知道,她是這般決絕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