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第94節
趙霽默立于臺階下,從頭到尾泰然自若,一言不發。 王琰深知今日這事不會那樣簡單,聯想近日朝堂上發生的事,心里很快有了答案。 “相爺的手段可真是越來越高明了?!?/br> 趙霽斂著雙目,聞言諷刺:“卑劣粗俗,漏洞百出,算什么高明的手段?!?/br> 王琰冷哂,對其猜忌更深:“你那些見不得光的伎倆,不一直都是這樣卑劣的?” 趙霽不語。 王琰低聲道:“別以為靠一個不知廉恥的賤婢便能扳倒太子,自古立嫡不立庶,立長不立幼,別說太子今日是受jian人所害,就是真的私行有虧,這儲君之位,也輪不到他人染指?!?/br> 話聲甫畢,殿門突然被推開,德妃驚叫道:“昊兒!” 王琰、趙霽抬頭望去,只見一人眉眼陰沉,從殿里走出來,正是被訓完的居昊,在他后面緊跟著鼻青臉腫、狼狽不堪的居桁。 “太子!”王琰趕緊去迎。 殿外一亂,有內侍悄悄來到趙霽身邊,低聲道:“陛下傳趙大人覲見?!?/br> 趙霽斂神:“有勞公公了?!?/br> 煌煌燈火映照大殿,偌大一座殿堂,冷冷清清。 破碎的玉器、斷裂的御筆、狼藉的奏折滿地都是,趙霽沒有繞道,皂靴底下踩著瓷片,沿著中央的路走至御前。 皇帝靠在龍椅上,頭仰著,疲憊地閉著眼睛,鐵青的臉龐上仍然殘存著怒意。 趙霽在底下行禮。 皇帝不動,良久,才陰聲道:“你有沒有發現哪里不對勁?!?/br> 趙霽眸光一閃。 皇帝道:“從胤兒開始,你,王琰,昊兒,珩兒……越斗越狠,越斗越亂,這朝堂,還是朕的朝堂嗎?” 大殿里是冗長的沉默,趙霽交疊雙手,恭謹回道:“陛下是大齊天子,大齊的朝堂,自然只能是陛下的朝堂?!?/br> 皇帝睜開眼睛,眸底似繚繞著寒氣的深淵。 “你明白朕的意思?!?/br> 從居胤暴斃開始,一樁又一樁鬧劇相繼在他眼皮底下上演,每一次都是爾虞我詐,每一次都有峰回路轉,每一次都是所有人在他面前叫冤喊屈,查不到罪證,找不到兇手,以至于所有的鬧劇一次次無疾而終,朝臣愈發不合,皇子愈發不親,到今日,他僅剩的兩個兒子徹底反目成仇,而原因,簡直荒唐得令他難以啟齒。 皇帝心里盤桓著巨大的悲憤和困惑。 趙霽道:“太子與四殿下的矛盾由來已久,三殿下一案至今懸而未決,四殿下受流言所惑,誤以為太子包庇王琰,是以對太子怨恨加深,再加今日奪妾一事,新仇舊恨一并,難免怒發沖冠,還請陛下息怒?!?/br> “流言?哪里來的流言?”皇帝眼底寒意不減,“朕早已查過,說過,胤兒之死跟王琰無關,跟太子無關,他憑什么信流言而不信朕,不信他大哥?” 趙霽抿唇:“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四殿下畢竟年幼,會被流言所惑,也是在所難免?!?/br> 皇帝目光冷然:“朕問的是,哪里來的流言?!?/br> 趙霽蹙眉,心知眼前的帝王已起疑心,雙手放下,道:“朝堂之上,波云詭譎,爾虞我詐,不是歷來如此的嗎?” 皇帝眼神一鷙。 趙霽道:“陛下,天下沒有清白的朝局,自古以來,流言便是朝堂的一部分,今日之事,癥結只在太子與四殿下二人的私怨上,如果能使二位殿下同心同德,流言自然不攻而破?!?/br> “同心同德?”皇帝怒極反笑,盯著底下的權相,一些塵封多年的畫面掠過眼前,“皇家到底有沒有同心同德的兄弟,天底下,沒人比你更清楚?!?/br> 趙霽眉峰一斂。 “先皇沒有,不代表陛下沒有?!?/br> “不會的?!?/br> 當年那一場場的廝殺似蔓草橫生,再次瘋長于心間,一幕幕血腥的、殘酷的情景復蘇于目前。 “當年的蒼龍軍自詡情比金堅,最終還不是毀在至親手上,別忘了,戰青巒這個叛徒,是你這雙慧眼相中的,這大齊到底有沒有同心同德的兄弟,你最清楚不過?!?/br> 第90章 . 共謀 “相爺要共飲嗎?” 靈山寺一案驚動朝堂, 可到最后,圣人并沒有下旨懲處居桁、居昊。 居桁仍舊是東宮太子,掌吏部、工部政權, 穩坐大齊儲君之位。倒是居昊回宮以后, 被德妃逼著在殿里面壁思過了三日, 抄了一百遍《孝經》, 抄完以后,又被德妃押到圣人跟前, 誠誠懇懇地懺悔了一遍。 當日,圣人留宿德妃宮里,次日早朝時,便宣布了對居昊的新任命。 這次授予給他的不再是掛職虛銜,而是掌實權的親勛翊衛羽林郎將。 散朝后,大殿外議論紛紛,有人壓低聲道:“這親勛翊衛羽林郎將可是太子親衛隊的二把手, 陛下此舉,不是硬壓著四殿下去保衛太子嗎?” 有人道:“四殿下是太子的親弟弟, 保衛皇兄, 本就是分內之職, 難不成還要像上回那樣?” “正是,陛下這也是希望二位殿下能化干戈為玉帛?!?/br> 那人嘆道:“我知道這是陛下的一番苦心,可就四殿下那脾氣,只怕到時候意氣用事,弄巧成拙!” “……” 丹墀上陰風瑟瑟, 一人叫住趙霽。 趙霽回頭,一名十九歲的少年站在廊柱前,金冠束發, 錦袍玉帶,明明生著一雙顧盼多情的桃花眼,可眉目間硬是蓄著一股戾氣。 趙霽行禮:“四殿下?!?/br> 四周已沒有其他人,居昊開門見山:“今日戌時,醉仙居雅間,還請趙大人賞臉?!?/br> 趙霽心念微動,頷首:“是?!?/br> 跟有名無實的文散官相比,親勛翊衛羽林郎將一職到底是升大官,入夜后,醉仙居雅間里觥籌交錯,一幫人變著花樣拍著居昊的馬屁,硬是把太子親衛隊二把手一職夸得跟一方守將般,居昊只是笑笑,并不多言。 酒酣耳熱后,有人開始放聲歌唱,有人不勝酒力,握著酒盞醉倒在筵席間。居昊趁亂離席,走入屏風隔離、垂幔飄曳的里間。 一人躺在方榻上,身著墨綠錦袍,頭束玉簪,雖然是闔目而眠,然而臉上并沒有醉意。 居昊知道人是醒著的。 “趙大人宿醉不歸,長樂jiejie不會怪罪吧?” 居昊手里還提著一壺酒,一只酒盞,走到榻前席地而坐,挑唇笑。 趙霽眉頭明顯一蹙,睜開眼后,坐起來:“說不準,如果殿下沒有其他的事,臣便先回去了?!?/br> 居昊伸腿攔住他的路。 趙霽沒再動,二人僵持片刻,居昊道:“趙大人就不想知道本殿下的答復?” 外面的歡聲一波又一波,琵琶聲急如驟雨,趙霽眉目不動,回道:“所以,殿下有答復了?” 居昊審視著他,緘默不語,弒殺太子乃是砍頭抄家的重罪,一旦失敗,不止他要遭殃,他的母妃一樣不能幸免,如果后果惡劣,母妃的家族恐怕也難逃一劫。 可是一旦成功,他不僅能一雪前恥,報居胤、珍珍之仇,還能取而代之坐上大齊儲君之位,他日榮登大寶,這天下,便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攔他,逼迫他,再也不會有人敢向他身邊的人下手,奪走他的所愛了。 居昊目光里透出欲望和殺意,道:“有是有,但在給之前,我有一事想請趙大人解惑?!?/br> 趙霽爽快道:“何事?” 居昊道:“趙大人為何要娶肅王府里的長樂郡主呢?” 趙霽一怔,顯然沒想到他要解的惑竟是這個。 燈火里,眼前少年目光明亮,似僅僅只好奇一樁艷事,趙霽道:“說來慚愧,趙某對郡主一直念念不忘?!?/br> 居昊笑,笑意不明。 樂聲起伏,伶人在筵席間唱著纏綿悱惻的歌,居昊道:“當年我父皇能登上皇位,全靠趙大人精心布局,永王、寧王之死,可以說是大人的杰作,那肅王……” 趙霽眼神一銳。 居昊仍笑著:“肅王府,又是怎樣被拿下來的呢?” 耳畔聒噪,趙霽一臉漠然,直視著面前這雙促狹、陰森的眼睛,道:“建武二十九年冬,北狄犯境,肅王奉旨率二十萬蒼龍軍遠赴雪嶺殺敵,不幸全軍覆沒。沒有人要拿下肅王府,肅王府是不攻而破?!?/br> 居昊盯著他:“不會吧?” 趙霽不語。 居昊晃一晃手里酒壺,開始倒酒,一邊倒,一邊說:“如果不是提前料到蒼龍軍會出事,那大人的計謀豈不是太冒險?畢竟當初四王當中,聲望最高、實力最強的乃是肅王,萬一大人輔佐我父皇登基以后,肅王領軍殺回長安,再次血洗宮門,那大人豈不就功虧一簣了?” 趙霽掀眼,居昊迎著他的目光笑:“大人應該是知道那二十萬人會葬身雪嶺,有去無回吧?” 外面又是一陣笑聲,琵琶聲似砸在暴雨里的碎珠,趙霽道:“這跟殿下的答復有關嗎?” 居昊一哂:“當然有,如果趙大人連肅王這樣的雄獅都能拿下,那本殿下自然愿意跟大人共謀大業了?!?/br> 趙霽眼里陰翳不散:“我說過,肅王府的事跟我無關?!?/br> 居昊忍俊不禁,朗聲大笑。 外面的笑聲跟里面的笑聲混在一起,此起彼伏,放肆至極。 居昊笑完,一杯酒已潑灑大半,他猶自不覺,舉起酒盞道:“大人放心,這個秘密,本殿下會替你守著,絕對不會叫長樂jiejie知道的?!?/br> 趙霽一言不發。 居昊盯著他,舉杯一飲而盡。 一場秋雨一場寒,第三場瀟瀟秋雨下完后,洛陽城明顯有了蕭瑟冷意。 許是變天之故,也或許是離別之故,居云岫最近的睡眠又開始舊疾復發,要么是夜里遲遲難以入眠,要么是入眠以后夢魘纏身,夜半驚醒。 璨月只能又從庫房里取來塵封的甕頭春。 天色還沒有發黑,秋水苑墻垣下的花圃里蒙著淡淡余暉,一簇簇金菊淌著流光,在暮風里簌動。 居云岫坐在這片即將消逝的流光里,舉杯獨酌。 扶風從庭院外走來,呈上一封信,信是從長安寫來的。 戰長林已帶著恪兒順利抵達長安,為安全起見,入住皇宮承慶殿。 入宮當日,戰長林帶著恪兒到萬春殿探望居松關,恪兒進去了,戰長林再次吃了閉門羹。 滿滿六頁紙里,有三頁都是他對此事的“抱怨”。 居云岫目光流轉,看完信后,一頁頁折起,讓璨月放回那個上鎖的木匣里,扶風在旁邊接著稟告近日閣里的事務,并談及朝堂上的一些變化。 “四殿下自從擔任親勛翊衛羽林郎將一職后,跟太子關系有所緩和,昨日還邀約太子一塊出城打獵,收獲頗豐。圣人聽聞后大為欣慰,今日早朝時,賞賜二人金百兩,汗血寶馬各一匹,并在趙大人的提議下,決定召集皇親貴胄,前往邙山秋獵?!?/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