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第87節
眾人愕然,被點名的趙霽眼珠險些瞪出眼眶,戰長林面不改色,坦然道:“那日在走馬街攔親以后,有一撥人暗中跟著我到了齊福齋,從天亮到天黑,又從天黑到天亮,寸步不離守在我門外,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撥人,應該是趙大人的扈從吧?” 趙霽盯著戰長林那雙明亮的眼睛,心如火焚。大婚當日,他根本沒有派人到齊福齋盯過他,他敢這樣有恃無恐地撒謊,不過是猜中了他的來意。 “趙霽?” 沉吟檔口,皇帝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趙霽繃著一張臉,硬是半晌,才咬著牙回道:“是。那一日,臣的確派人盯過他?!?/br> 王琰最先按捺不住,反詰道:“不可能!” 趙霽正愁沒地方撒氣,聞言厲聲:“王大人是在質疑本官欺君嗎?!” 王琰一震,趙霽道:“三殿下究竟因何蒙難,不會再有人比你更清楚,你想要找人替罪,我沒有意見,但你要膽敢再在我身上做文章,休怪我……” “趙霽,夠了!”皇帝喝止趙霽,眼神里終于涌出怒意,威嚴地道,“胤兒的死跟王琰無關?!?/br> 王琰跪下,叩謝圣恩,趙霽因皇帝對王琰維護至此,臉色愈發凝重,收緊唇角,隱忍不語。 戰長林跪在一邊,道:“既然趙大人已替我證明清白,請問陛下,我可以回去了嗎?” 大殿里的氛圍再次一變,王琰滿腹不甘,又礙于趙霽,難以再把罪名推到戰長林身上,這時,皇帝道:“你不是還要請纓做朕的主帥,替朕拿下武安侯嗎?” 眾人一怔,戰長林掀眼。 皇帝目光冷峻,聲音譏諷:“狂妄自大,恬不知恥,不愧是他養出來的畜生?!?/br> 戰長林脖頸青筋一迸,睫羽下覆,壓住凜凜鋒芒。 皇帝道:“你當朕的永壽殿是那肅王府,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肅王有眼無珠,以至被你這孽障所騙,但朕可不是他?!?/br> 戰長林沉默。 皇帝上身微微往后一傾,道:“趙霽,朕看你對此人也是恨之入骨,不如就讓他到陰曹地府去給胤兒謝罪,于你二人而言,也是各全其美了?!?/br> 今夜的壽宴擺在長春殿,開席前,德妃領著后宮妃嬪及朝臣女眷在御花園里賞景。 因三殿下居胤暴斃,貴妃大慟,連哭數日后徹底病倒,如今這后宮事宜全權由四殿下的生母德妃代理。眾人知曉居胤一事對貴妃打擊之大,要是其康復不成,這后宮的下一位主人十有八九便是眼前的德妃,因而散心時恭維聲不斷,一會兒夸著德妃保養極佳,半點歲月的痕跡也沒有,一會兒又夸四殿下允文允武,能跟著丞相一塊到汴州辦差。 歡笑聲在夕陽里此起彼伏,蓊蓊花園里,有一人忽然道:“咦,不是說相爺已經進宮了,怎么到現在還沒看到長樂郡主?” 德妃聞言一怔,有人意味深長一笑,回道:“人家是相爺的夫人,自然要先顧著相爺,眼下啊,早就到昭陽宮里給貴妃娘娘賠罪去了?!?/br> 三殿下居胤是死在趙府里的,貴妃當夜還執意要趙霽抵命,后來雖然趙霽洗清了嫌疑,可貴妃對趙府的怨恨并沒有消失。 畢竟,如果不是趙霽跟居云岫的那一場大婚,三殿下多半也就不會喪命了。 眾人了然,相覷而不做聲,德妃嘆道:“jiejie向來心高氣傲,這回三殿下出事,她連陛下都怨著,又怎會輕易原諒趙霽?長樂這一趟,只怕是要自取其辱了?!?/br> 眾人點頭,跟著感慨長樂郡主境遇多舛,先前遭滅門之災、被休之難也就罷了,這回好不容易求來新姻緣,竟又攤上這樣的禍事,也不知相爺會不會有所怨言。 假山前方有座御景亭,平地而起,一次最多容納二十人,簇擁著德妃的那一批先跟著登上去賞景,一人留在下面的花圃前,折下一枝木芙蓉,扯著花瓣道:“挨誰誰倒霉,嫁誰誰遭殃,這大概就是天煞孤星吧?!?/br> “太子妃,慎言啊?!笔塘⑴赃叺氖膛钡?。 那人勾唇:“有什么可慎言的,這人哪,生來是什么命,早就由老天爺定好了的,禍害就是禍害,改嫁也改不了,咱們就等著看看這顆喪門星是怎樣把趙府變成第二個肅王府的吧?!?/br> 酉時,昭陽宮。 被御花園中眾人稱為“自取其辱”、“天煞孤星”的長樂郡主已成功說動貴妃,迫使對方從寢床上掙扎而起,抓著床褥對外道:“你說什么?你再說一次!” 殘陽篩過窗柩,鋪陳在寢幔前茵褥上,居云岫跪在那里,從容回道:“陛下為保王琰,想把殺害三殿下的罪名扣在戰長林身上,此刻,玄影衛已把人帶入永壽殿了?!?/br> 帳里昏暗,貴妃露出來的臉被殘陽一照,蒼白更甚,聞言以后,愈發白如漿水。 “這是何意?殺我胤兒的人……是他?!” 居云岫淡聲:“戰長林是何人,娘娘知道,捫心自問,他有殺害三殿下的動機嗎?” 貴妃顰眉,自知沒有。 居云岫垂睫:“三殿下一案撲朔迷離,諸多線索指向王琰,可又沒有確鑿證據能夠定他的罪,朝臣對此早有不滿。陛下今日抓戰長林,便是想讓戰長林來為王琰開罪,如此,結案以后,娘娘心病可除,王大人的困境也迎刃而解了?!?/br> 貴妃憤然道:“人既然不是他殺的,定他的罪,于本宮心病何益?!” 居云岫道:“可如果不是妾身多嘴,娘娘并不知曉戰長林只是一只替罪羊,不是嗎?” 貴妃一震,想通以后,又是憤怒,又是懷疑:“戰長林當年棄你不顧,你對他,應該恨之入骨才對,今日為何要替他奔走?” 居云岫坦然道:“娘娘誤會了,妾身并不是替他奔走,而是替妾身的孩子奔走。他是生是死,是好是歹,妾身并不關心,但如果他真的成了這只替罪羊,那妾身的孩子,就要終生背負著弒殺皇子的污名了?!?/br> 貴妃聞言一凜。 居云岫道:“娘娘試想,生父弒殺皇子,兒子,能夠順遂地在皇城里長大嗎?” 貴妃一生倨傲,唯獨對愛子百依百順,溺愛不明,她自然懂得居云岫的護子之心:“你的意思,是想要本宮去替你阻止陛下定罪?” 居云岫道:“三殿下枉死趙府,相爺與妾身都深感愧疚,如果就因保護一位朝臣而胡亂定罪,讓殺害殿下的真兇逍遙法外,那殿下九泉之下,豈不是再難瞑目了嗎?” 貴妃想到九泉下的愛子,悲痛而震怒。 居云岫最后道:“逝者已矣,生者且行。娘娘如今想要的,不過是替殿下報仇雪恨,如果戰長林做成替罪羊,那殺害三殿下的真兇,就永遠不會浮出水面了?!?/br> “他們做夢!” 貴妃目眥盡裂,終于再忍耐不住,忿然沖下寢床。 大殿里登時響起侍女、內侍們慌亂的聲音,有的來扶人,有的傳令更衣。 日影傾斜,一縷殘陽已打在居云岫側臉上,似血一般的顏色凝結眸心深處,冷如堅冰。 “郡主,奴婢的汗都出來了?!?/br> 離開昭陽宮后,時辰已快到開席的時間,主仆二人走在前往萬春殿的路上,璨月偷偷給居云岫看自己濡濕的掌心。 別人不知道殺害三殿下的真兇究竟是誰,可是璨月知道,那個一直沒有浮出水面的幕后真兇,正是說服貴妃前去阻止皇帝的居云岫。 想到剛才那些對白,饒是璨月向來干練,也仍然心有余悸。 那是一種由心虛而衍生的惶恐。 有內侍在前面引路,居云岫收攏璨月的手,不置一詞,璨月恍然,忙收回手,退回后方。 萬春殿不在后宮,而在上朝的太和殿左側,乃是皇家跟朝臣宴飲的重要場所,而永壽殿則在昭陽宮、萬春殿之間的軸線上。 大概一盞茶的功夫后,一座巍峨大殿聳立于身側宮墻后,禁軍林立,肅穆無聲,居云岫知道這就是永壽殿,心里掙扎許久后,斂回目光,沒有停留。 如果趙霽跟貴妃都還不能轉圜局面的話,那她留在這里,也不過是自露馬腳,徒增笑柄罷了。 如此又往前步行一盞茶的時間后,一輛輦車從身側宮墻駛來,雙方匯合在開闊的甬道上。 內侍立刻頷首行禮,居云岫跟著駐足。 已是夕陽西下,殘陽從赭紅色宮墻那頭漫射而來,輦車華蓋下,太子妃傲然坐著,出聲道:“哎喲,這不是喪門星長樂郡主嗎?” 璨月一愣,臉立刻氣紅,居云岫視如無睹,徑直向前行去。 太子妃的笑容僵在唇角,惱道:“攔住她!” 輦車后的扈從聞聲而動,把居云岫一行攔在輦車一側。 璨月呵斥道:“你們想做什么?!” 太子妃道:“區區賤婢,這里還輪不上你講話?!?/br> 璨月怒目,居云岫伸手攔住她,目光一轉,掠向車上之人。 太子妃先是一凜,而后更惱,惱于面前女人的高貴氣度,更惱于一樁塵封多年的心事。 “居云岫,別以為你改嫁趙霽,就能重新從山雞做成鳳凰,像你這樣的喪門星,到哪里都是招人嫌惹人厭,戰長林會拋棄你,趙霽到最后,也一樣會拋棄你?!?/br> 璨月義憤填膺,太子妃冷笑,說完以后,便欲吩咐內侍驅車離開,目光轉回來時,整個人僵住。 前方,一輛輦車停在夕陽里,車上坐著兩個男人,一個身著官袍,氣質蕭肅,另一個一襲僧袍,頭戴斗笠。 斗笠底下,一雙眼睛盛著足以殺人的戾氣。 第84章 . 壽宴 “不在這兒鬧?!?/br> 戰長林在貴妃闖入永壽殿時, 就知道居云岫多半在附近了。 皇帝要殺他給王琰開罪,趙霽態度模棱兩可,既不太想反對, 又明顯不愿讓王琰就此脫身, 貴妃的到來可謂是一場及時雨, 迅速澆滅王琰騰盛的氣焰, 以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悲情式手段徹底轉圜了局面。 離開永壽殿后,戰長林蹭上趙霽的輦車, 厚著一張臉皮賴在他身邊,想試試能不能追上居云岫。 結果是追上了,可是追上后的結果,不屬于他考慮到的任何一種。 甬道開闊,兩側磚墻被夕陽曬成金紅色,兩輛華貴的輦車對峙于道路中央,戰長林盯著對面的女人, 壓著胸腔里滔天的怒火,下車。 趙霽緊跟著走下來。 前者側目, 后者腳步不停, 趁勢擦過戰長林肩頭, 走到居云岫身邊。 戰長林眼神更冷。 太子妃端坐在車上,看到戰長林下車時,心迅速一懸,看到趙霽走來,精神跟著繃緊, 心里既有恐懼,更有厭惡。 父親王琰跟趙霽不和一事早已不是秘密,三殿下一案后, 二人關系更勢同水火,太子妃知道,日后的朝堂有父親就不會有趙霽,而有趙霽,也就必然不會再有父親。 她自認是大齊未來母儀天下的皇后,立誓要帶領王氏走向繁華,怎能容忍趙霽這樣的政敵在前方攔路? 更何況,他還娶了自己這輩子最憎惡的女人,就憑這,她也勢必不能讓趙家再呼風喚雨。 沉吟間,趙霽已來到居云岫身邊,向她伸出手。太子妃知道這個手勢的意味,他是想用當眾牽居云岫的動作來回擊自己剛才的羞辱,她臉一冷,心里更對這個男人充滿了鄙薄與憎恨。 而令她憎恨的是,居云岫沒有接受趙霽的這只手。 夕陽斑駁,居云岫轉身走向那輛空著的輦車,背影從容而尊貴,太子妃一口惡氣郁結在胸口里。 車上、車下二人俱被打臉,太子妃胸脯起伏,諷刺道:“想不到堂堂趙相,也有熱臉貼別人冷屁股的時候啊?!?/br> 趙霽的臉從始至終都是沉著的,聞言收回手負于腰后,目光在前,聲音則向著車上去:“堂堂太子妃,言行舉止形同潑婦,如此刻薄,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br> 太子妃勃然大怒。 趙霽轉身欲跟上居云岫,看到眼前的一幕,臉又拉下來。 太子妃跟著望過去,眉頭也一擰。 對面那輛輦車下,戰長林單膝跪著,拍拍自己大腿,示意居云岫踩著它登車。居云岫不動,他便抓起她的腳,居云岫一驚之下險些摔倒,他干脆把人橫抱而起,親自送到車上。 趙霽一張臉陰沉如鐵。 太子妃的臉色比他還難看,又青又白又紅,像一片被人扇打后的破菜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