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第68節
居云岫摸他的頭,安撫道:“小黑先前生病,忘記了一些事,你愿意重新和它認識一次嗎?” 恪兒一怔,抬頭后,認真道:“我愿意?!?/br> 居云岫微笑,向樹角示意:“去吧?!?/br> 恪兒走前,又收住腳,回頭道:“小黑是因為那件事情生病的嗎?” 他沒提具體是哪件事情,但是居云岫聽明白了,他指的是小黑被居胤踩踏、虐待一事。 這個問題,居云岫沒有回避。 “是?!?/br> 恪兒眼圈微紅,隨后,一向澄澈的眼睛第一次出現堅毅的光芒。 “我以后不會再讓別人欺負它了?!?/br> 恪兒鄭重其事,說完后,抱著木匣跑回樹角。 居云岫望著他小小的背影,胸口驀然一酸,酸完又蔓延開一股暖流。 三歲半的居聞雁不再是那個只知道哭鼻子、喊阿娘的居聞雁,他開始明白,這世間有些東西是需要靠自己去保護的了。 夏日晝長,午后的時光熱烈而緩慢,秋水苑里逐漸傳開嬉笑聲,璨月從月洞門那頭走來,正巧碰上恪兒遛著狗跑到門口。 璨月忙護他一下,定睛看小黑狗時,恍了下神。 恪兒向她炫耀:“小黑回來啦!” 璨月一怔后,很快反應過來,笑著道:“恭喜小黑,恭喜郎君?!?/br> 恪兒喜笑顏開,被小黑一帶,朝著邊上跑開了。 璨月走到抄手游廊里,向居云岫道:“郡主,相爺外出了?!?/br> 居云岫把目光從恪兒身上收回,想到一會兒要做的事,斂神道:“走吧?!?/br> 趙霽這三日沒有一日來過秋水苑,自從那日從皇宮回來后,他便一直早出晚歸,今日算是例外,硬是到這個點才走。 大理寺已聯合刑部、御史臺對王琰進行了三司會審,會審結果可想而知,礙于那些似是而非的“證據”,以及太子居桁的顏面,皇帝并沒有給王琰定罪。 貴妃大鬧,在永壽殿外哭暈整整三回,皇帝于是當夜下旨,先處決了居胤身邊所有的侍從。 包括他出城狩獵失蹤那日隨行的侍衛。 案子還在查,半期內很難有什么確切的結果,喬瀛那邊肯定也不能再出手,這件事,最佳的結果便是無疾而終。 至于趙霽—— 自從三日前他當面懷疑戰長林后,齊福齋立刻就被查了,所幸戰長林溜得快,齊福齋也足夠爭氣,誠如戰長林所言,這個嶄新的據點的確是很難查出什么痕跡的。 趙霽無功而返,三殿下居胤一案陷入膠著狀態,他們目前的境況算是有驚無險,可并不等同于這一關順利過關了。 趙霽既已開始懷疑,必定不會善罷甘休,她必須盡快在趙霽掌握足夠多的證據前,找到能夠掣肘他的東西。 趙霽的書房叫“修玉齋”,是一座單檐歇山頂正房,就建在秋水苑隔壁,房屋前后都種著綠影蓊蓊的幽篁,一入院,便是滿耳泠泠風聲。 趙霽平日里有許多朝堂政務都是在這里面處理的,守在門外的小廝自然機靈,眼看居云岫領著侍女進來,立刻攔道:“夫人來得不巧,大人前腳剛離府了?!?/br> 居云岫向書房里展一眼,故作慍惱:“是真走了,還是跟哪位姨娘躲在里面紅袖添香,所以要叫你守著,不準我進去?” 小廝訕笑道:“夫人這是說的哪里話,書齋是府中重地,相爺怎可能跟姨娘在里面紅袖添香?” 這三日來,趙霽對居云岫的冷落多少在府里傳開了,小廝又是看守書齋的,夜夜看著趙霽留宿于此,自然明白新婚的夫人有多“備受冷落”,這番懷疑,倒也在情理之中。 本著盡量不得罪的前提,小廝賠完笑后,便欲再就著“相爺不跟姨娘紅袖添香”展開來寬慰一下,冷不丁居云岫冷然道:“既然不可能,那你便不用攔我?!?/br> 說著,璨月上前開路,小廝猝不及防,回神時,居云岫已走入屋里。 書房開闊,兩側墻壁都是書柜,正中擺放著一張黑漆彭牙四方桌,后面擺著紫檀鑲理石靠背椅,書案上擺放著一套文房四寶,一摞奏折,一本放于正中的書。 居云岫走上前,目光在桌案上巡過,最后定格于筆架旁。 青玉三鵝筆架旁,赫然放著一只格格不入的金鑲琥珀耳環。 “夫人,您看,小的沒騙您吧?” 小廝從后追來,居云岫視線從耳環上撤離,在屋里巡視一邊后,道:“這里是沒有人,那里面呢?” “里面?”小廝下意識朝后罩房的方向轉頭,那是趙霽夜里住宿之地。 居云岫伸手到桌案上。 “唉,夫人您要實在不信,那小的就帶您進去看看吧?!毙P回頭,要領居云岫到里面去查到底,卻見她捧著一本書站在桌案前,并沒有動身的意思。 那本書,是先前相爺在翻看的一本詞集,里面收錄的,大多是些纏綿悱惻的詞令。 小廝心頭忽然一凜。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居云岫翻開壓痕明顯的一頁,吟出上面的詞句,哂笑道:“原來相爺不是在紅袖添香,而是在懷念故人啊?!?/br> 小廝埋低頭,不敢再吱聲。 居云岫放下那本詞集,也不再進后罩房,徑自往外而去。 小廝忙跟上,目送居云岫離開后,這才松了一大口氣。 回到秋水苑,居云岫把袖里的那只金鑲琥珀耳環交給璨月,道:“叫扶風拿這只耳環去配對,天黑前要還回來,由你偷偷送回書房?!?/br> 先前居云岫偷耳環的一幕璨月盡收眼底,自然知道要趕在趙霽發現前物歸原主,接下耳環后,立刻要走。 居云岫又道:“等會兒?!?/br> 璨月回頭。 居云岫道:“提醒他,謹慎一些,交給喬瀛的人去辦,不要自己動手?!?/br> 趙霽會派人查戰長林,自然也會派人查她,扶風是她手下最得力的人,難保不會被趙霽的眼線盯上。 璨月了然,頷首后,離開秋水苑。 居云岫喚來流霞,叫她準備筆墨紙硯,稱自己要練字。流霞不疑有他,笑著去了。 大概戌時二刻,今日的白晝徹底被夜幕吞噬,恪兒在屋里陪著居云岫用完晚膳后,由琦夜領回住處,不久后,璨月從外返回。 屋里只有流霞一人守在外間,璨月以換茶為由支開她后,走入落地罩內,對居云岫道:“郡主,東西已放回原位?!?/br> 居云岫坐在案前寫傍晚時沒有寫完的字,道:“一切無事?” 璨月道:“一切無事?!?/br> 說著,目光落在案上,疑惑道:“郡主這是在……” 案上攤開著一封信,居云岫正照著信上的筆跡在臨摹,璨月蹙眉分辨,忽然認出來,那是趙霽以前寫給居云岫的信。 居云岫在臨摹趙霽的筆跡,且已模仿得近乎一模一樣。 璨月知道居云岫極其擅長書法,以前也有過臨摹他人筆跡的習慣,可直至今夜她才知道,原來居云岫早已把趙霽的筆跡模仿下來了。 “日后趙霽不在時,你伺機潛入修玉齋拿一些奏折給我,等我謄抄完后,你再還回去?!?/br> 璨月心驚魂悸,應是后,趁流霞還沒回來,從懷里取出一封信交給居云岫,低聲道:“公子給郡主的信?!?/br> 居云岫一怔。 一盞燭燈亮在案前,信函封面上的一行“居云岫親啟”瀟灑而飄逸,居云岫接下信函,拆開,看到信上一行行原形畢露、張牙舞爪的文字后,眉心深顰。 如果這世上注定有一人的筆跡是她無法模仿的話,那此人,必定是戰長林。 五月的長安正是酷熱的時候,炎炎烈日曬著廣袤的宮城,琉璃瓦上反射的日光刺進眼里,尖銳得跟箭鏃一樣。 萬春殿大殿外,一人從烏泱泱的人群里走出來,劍尖拖曳在地磚上,淌開一條鮮紅的血跡。 眾人目光隨著這條血跡上移,看到來人手里拎著的一顆人頭,悲憤、震驚、恐懼一瞬間交織胸口。 “嘭”一聲,那顆人頭被扔落在丹墀下,提劍人回身,臉上的半張面具被日光一照,寒芒流動。 面具底下的一雙黑眸猶如寒流沖成的旋渦。 圍在大殿前鬧事的將士開始有人跪下行禮,哆嗦而后悔地高呼“副帥”,原本鴉雀無聲的人群逐漸發生sao亂。 有人欲繳械投降,有人欲怒而反抗。 戰長林站在大殿石基上,按著劍,睨著底下的這一幕。 奚昱從后站出來,想要趁勢控制局面,戰長林道:“不慌,再讓他們鬧一會兒?!?/br> 今日領兵圍困萬春殿的是原武安侯麾下的三員大將,其中一員,便是丹墀下的那顆人頭——驃騎將軍梁昌進。武安侯造反前,梁昌進三人各領兵數萬,堪稱武安侯的左膀右臂,在造反初期,也的確立下大功,可自從武安侯大肆提拔太歲閣骨干成員,攻城軍功逐漸被太歲閣副閣主一人獨攬后,他們這些舊部的處境就可想而知地變尷尬、變艱難了。 首先,論打仗,他們的確比不過那些從太歲閣里出來的悍勇之人。 其次,因以往軍紀渙散,攻城以后,他們中間有一大批不遵法令、酗酒惹事的將士被公開處決,便是沒丟性命的,也多半丟掉了原本的職務。 最后,此次長安一役,封賞政策明顯向太歲閣傾斜,他們這些舊部非但沒有幾人封賞升職,反而還遭到打壓、懲處,等想去找武安侯理論時,卻被告知侯爺因傷病“一倒不起”。 矛盾一壓便是一年有余,等最后積壓不住時,自然就爆發成軍變了。 戰長林知道這是必定會發生的變故,所以并不急著走下一步,殺掉梁昌進后,靜靜等待后續矛盾的爆發。 大概一刻鐘后,跟梁昌進共同策劃此事的一名將領站出來,咬牙道:“我等追隨侯爺近十年,披肝瀝膽,出生入死,萬萬沒有想到今日竟會落到這樣的地步!你們這些狗賊,先是誆取侯爺信任,后是誘惑侯爺造反,如今再以‘傷病’之名藏著侯爺,不準我等舊部跟他相見,長安城內一切軍務、政務全由你們做主,是賞是罰、是殺是剮也全憑你們意愿,我斗膽問一句,這天底下還有武安侯嗎?!” 他一聲詰問畢,底下附和聲如雷:“讓我們見侯爺,讓我們見侯爺!” 萬春殿外,一大撥援兵蜂擁進來,被反圍的數百將士被迫收住山呼聲,拔出兵器,跟外圍的上千名援兵對峙。 戰長林站在石基上,道:“慚愧,大概見不到了?!?/br> 眾人一震。 戰長林道:“天下嘛,能者居之。武安侯沒有造反前,諸位偏安一隅,官職不過六品,俸祿不到百兩,如今雖然沒有飛黃騰達,但跟昔日相比已不知優渥多少,日后大業鑄成,還有的是諸位享福的時候。剛才周將軍指責我們這些狗賊慫恿侯爺造反,或許是良心發現,自覺辜負圣恩,想要迷途知返了,只可惜,造反這條路,開弓沒有回頭箭,周將軍這份忠心再赤誠,圣人恐怕也不會稀罕。不過,要實在想表忠心的話,我倒是有另一個建議?!?/br> 周將軍濃眉緊皺。 戰長林把劍一拋,“錚”一聲,那把剛砍掉梁昌進人頭的劍插在腳尖,鮮血濺上鞋面,周將軍猛退一步。 戰長林道:“以死明志吧?!?/br> “你!”周將軍怒發沖冠。 他跟梁昌進策劃這場軍變,哪里是想給圣人表什么狗屁忠心,目的就是一個,趁戰長林不在長安圍攻萬春殿,殺掉奚昱后,挾持武安侯,奪回原本屬于他們的果實。誰知這次的計劃提前被奚昱獲悉,戰長林也迅速聞訊返回,不早不晚地領著援兵前來解圍,以致他們反被圍困,成這甕中之鱉! 戰長林道:“再說回侯爺。兩年前那場大火,如果不是我太歲閣副閣主舍身相救,這天下早已沒有武安侯。諸位今日之榮,說白了,靠的也不是武安侯一個,還有我們這些不要命的狗賊。實不相瞞,侯爺病情每況愈下,能不能撐到最后,誰也說不準,但有一點,我今日可以給諸位做個保證?!?/br> 眾人豎耳,戰長林雙眸銳亮,笑著道:“無論這天底下有沒有武安侯,我等大業,必將踐行到底,待到江山易幟那日,天下富貴,必將與諸位共享。諸位如若愿意繼續共謀此業,今日之事,我權當沒發生過;如若不愿,想與侯爺共生死,或向圣人表忠心,我也甘愿成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