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第46節
戰長林養傷的秘方就一個——睡覺。 不同于居云岫的淺眠甚至失眠,他一旦疲憊,那必然是沾床就睡,一睡就雷打不動,就算中途被外界弄醒,也能相當迅速地重回夢鄉。 養傷的這些時日,他日常的生活除吃喝拉撒外,就是跟恪兒玩耍半個時辰,程大夫又堅持不讓他下床多動,因而所謂養傷便成了挺尸一樣的睡覺,白天睡,夜里睡,睡到今夜,終于有點飽了。 程大夫走后,戰長林一直盯著帳頂發呆,屋里沒有點燈,冷幽幽的夜光透過檻窗照進來,屋里的家具只有些朦朧的輪廓。 他琢磨著趙霽那事,猜想或許是趙府的內宅出了問題,趙霽生母已逝世多年,他跟他老爹的那些妾室基本是沒有什么感情的,推遲婚期的癥結肯定不在那兒,倒是他那六個“大名鼎鼎”的妾室很值得琢磨。 尤其是傳聞中最像居云岫的那一個。 戰長林記得,那個妾室乃是一年前一位朝官送給趙霽的舞女,也是他目前收的最后一個妾室…… 正想著,房門突然被人從外推開。 戰長林一愣。 第44章 . 故事 “從前有一對同心夫婦……”…… 在推開門之前, 居云岫是不相信自己真的會來找戰長林的。 或許是今夜喝的酒太上頭,或許是失眠的痛苦太令人煩躁,又或許是案幾上的那個木魚實在太礙眼, 當她慢慢回過神時, 自己已秉燭站在戰長林的病床前。 屋里沒有燃燈, 黑漆漆的, 就她手里的一盞燭燈亮著些光,戰長林安穩地躺在床上, 閉著眼,看模樣像是睡熟了。 是了,他睡眠一向是頂好的,這樣深、這樣靜的夜,他不在夢里,還能在哪里呢? 居云岫一時說不上來心里是什么滋味,隱隱竟有點奇怪的妒忌。 憑什么自己費心勞神, 為著蒼龍軍殫精竭慮,夜夜失眠, 他就能在這里呼呼大睡呢? 居云岫越想越不痛快了。 戰長林躺在床上, 屏息噤聲, 沒敢睜眼。 居云岫的身影一映上屏風時,他就認出來了,至于為什么沒有光明正大地打招呼而要裝睡,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反正, 等緩過神來時,居云岫已站在他床邊。 微弱的光亮鋪在眼皮上,有濃烈的酒氣充斥鼻端, 是居云岫身上散開來的,她喝酒了,喝的是最烈的甕頭春……戰長林的心跳突然加快。 黑暗里,光亮隱約下移,緊跟著酒氣下壓,戰長林明顯感覺到居云岫在俯身向自己壓來,一顆心咚咚狂跳。 二人氣息越靠越近,戰長林嘴唇不自覺微微一啟。 “咚——” 他的光頭突然發出一聲干脆的響聲。 戰長林:“?!” 居云岫撐著床面,用魚錘在戰長林的頭上試著敲了一下,聲音有點悶,不如恪兒敲木魚時發出的聲音空靈,她耷下眼收了魚錘。 戰長林:“……” 天靈蓋上的疼痛感越來越清楚真切,少頃,上方又傳來居云岫冷冰冰的命令:“起來?!?/br> 戰長林:“…………” 他沒有真的睡著,剛剛被敲天靈蓋時,他濃密的眼睫毛明顯收緊了一下,居云岫看到了。 戰長林喉結輕滾,慢慢地打開眼皮,對上居云岫一雙冷而清明的眼睛。 這神態,哪里像是個喝醉的? 戰長林想到剛剛的誤會,耳根發燙,慶幸帳里光線黯些,居云岫應該看不到他臊紅的臉。 “這個東西為何會在恪兒那里?” 居云岫舉起手里的木魚,開始審問。 戰長林臉又隱隱發青,暗道好家伙,合著是來興師問罪的。 “他喜歡,我就送給他了?!睉痖L林直截了當。 居云岫睨著他:“他喜歡天王廟里的四大天王,你也送給他嗎?” 戰長林張口結舌,忍不住小聲反抗:“你這是抬杠啊?!?/br> 居云岫眼底冷意不減。 戰長林低咳一聲,岔開話題:“你是不是又睡不著了?” 所以大半夜秉燭來找他,偷偷摸摸的,還拿木魚當借口。 居云岫閃開目光。 戰長林便知猜對,笑道:“睡不著有什么要緊,跟我直說便是,我說過會哄你,到你睡著為止的?!?/br> 居云岫靠著床柱,目光飄在夜色覆壓的檻窗上,不理他。 戰長林知道她臉皮薄,性情又傲,肯定不可能當面應承這話的,便也不逗弄了,認真道:“那,先講個故事吧?!?/br> 檻窗上灰黑色的樹影沙沙而動,戰長林編著故事,說道:“從前有一對同心夫婦,自幼兩小無猜,長大成婚后,更是恩愛非常,走到哪里都要形影相隨,恨不能時時刻刻、生生世世都黏在一起。十里八鄉的人都說,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他們更恩愛、更和美的夫婦了,就是牛郎織女、梁鴻孟光,也萬萬沒有這樣般配的。 “可是有一天,他們突然大吵了一架,從早上吵到下午,又從下午鬧到傍晚,天黑時,夫婿摔門而去,揚言再也不會回來,街坊鄰里都來攔,怎樣攔也攔不住,夫婿背著自己的行李,頭也不回地走了?!?/br> 夜風吹拂窗外古槐,居云岫眼底的樹影跟著搖曳,戰長林在耳邊道:“夫婿離開家后,走進一家酒樓里,點了一桌好吃的飯菜,坐在角落里借酒澆愁,他的朋友聽說此事,都趕來陪他喝酒。有人夸他娘子賢惠,勸他趕緊回家,也有人損他娘子心眼小、脾氣大,叫他千萬要扛住,絕對不能先低這個頭……天亮的時候,他所有的朋友都喝醉了,醉倒了,只有他一人清醒地坐在角落里,既睡不著,也醉不倒,店小二來問他要不要添酒加菜,他也不要,又坐了一會兒后,太陽爬到中天,他從朋友屁股底下拽出自己的行李,回家了?!?/br> 居云岫鄙夷道:“不是走得頭也不回,揚言再也不會回去嗎?” 戰長林道:“是啊,可是他們‘同心夫婦’啊?!?/br> 居云岫不懂這兩者間有什么關聯。 戰長林道:“所謂‘同心’,就是所有喜怒悲歡、饑飽冷暖都是用同一顆心來感受。他離開家后在酒樓買醉,雖然有酒有rou,但是越喝越渴,越吃越餓,因為家里的娘子跟他吵完架后什么也沒喝,什么也沒吃。他睡不著,是因為娘子還沒有睡;他醉不倒,是因為娘子不喝酒;他心里難受,是因為娘子也還在難受著……他當然只有回家哄娘子了?!?/br> 居云岫盯著窗柩,半晌,評價道:“好無趣的故事?!?/br> 戰長林問:“想睡了嗎?” 居云岫目光仍然凝在窗上,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質疑道:“他哄,他娘子就會好嗎?” 戰長林道:“他有很多種哄法嘛?!?/br> 居云岫道:“什么哄法?” 戰長林道:“他給他娘子說故事,說,有一對同心夫婦……” 居云岫一眼瞪過來。 戰長林笑。 帳里燭光昏黃,戰長林這一笑明朗清爽,雪白的虎牙露在紅唇底下,竟然有些可愛,有些憨傻,讓居云岫一下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個干凈爽朗的少年郎。 戰長林笑著,觸碰到居云岫深邃的目光。 樹影婆娑,燭光朦朧,兩人目光匯于明暗交界,忽然都安靜了。 居云岫移開眼,望回剪影簌動的窗柩。 戰長林收住笑容,突然道:“我帶你去個地方吧?!?/br> 第45章 . 船艙 “乖,睡吧?!?/br> 戰長林一骨碌坐起來, 身板筆挺,帶起一陣風,可袒露在外的臂膀、胸膛上明明都還纏著布條。 居云岫到底喝了酒, 雖然神智不算昏惑, 但反應多少是有些慢的, 突然看他這樣雄赳赳地坐起來, 一時愣了。 戰長林的被褥蓋著下半身不動,道:“我是光著的, 現在要下床去穿些衣裳,你要不想看,記得閉上眼睛?!?/br> “……?!” 居云岫匪夷所思。 一剎那間,熟悉的、陌生的畫面紛至沓來,兩個聲音在腦海里交戰,一個叫囂著:“他睡覺喜歡打赤條你不知道嗎?不知道嗎?”另一個叫囂著:“這混賬就是故意的,故意的……” 居云岫腦仁嗡嗡發脹, 不及反應,戰長林掀了被褥。 居云岫大驚。 燭火一晃, 戰長林下床來, 果然是赤條條的, 整個人就只受傷的地方纏著布條。衣裳搭在屏風左側的衣架上,戰長林先把褲子穿了,拿上衣時,回了下頭,看到居云岫抱著床柱, 頭朝向床內埋著,耳根連著脖頸全紅了。 戰長林:“……” 燭燈在床邊繡墩上晃動,戰長林心虛地走上前, 低頭吹熄了。 “我穿褲子了?!?/br> 他試探著提醒抱柱的居云岫。 居云岫仍然緊緊地抱著床柱,聲音明顯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你滾吧?!?/br> 戰長林挑眉:“你看到了?” 居云岫一巴掌打過來,被戰長林捉住手腕,順勢一帶。 身形一轉,居云岫面朝戰長林站住,手下意識要尋找一個支點,被戰長林抓住,按向他傷勢已愈的左肩。 燭燈滅了,屋里夜光凝霜似的鋪陳著,居云岫神魂未定,盯著戰長林神光炯炯的眼睛。 戰長林笑:“信我一回吧,哄不成你,是殺是剮,悉聽尊便?!?/br> 說完,居云岫突然感到身體一輕,竟是被他攔腰抱了起來,越窗而去。 已是三更,偏僻的小縣城里闃如無人,戰長林抱著居云岫,施展著輕功躍出府衙,來到靠街的碼頭上。 三艘烏篷船泊在岸邊,船家不在,應是在旁邊的草屋里睡下了,戰長林選了最大的一艘,抱著居云岫登船入艙,再出來解下纜繩,拿起船槳一劃,烏篷船立刻順著水流飄離碼頭。 水波打在船畔,緩緩把船送入湖心,夜風攜著淡淡的水腥氣吹在臉上,戰長林抬頭往天上看了一眼后,放下船槳,掀開簾幔,對里面的人道:“可以出來了?!?/br> 居云岫坐在船艙里,眼神比剛剛混沌了些,唯獨那抹犀利的冷意沒有變。 戰長林便又朝夜空望一眼,發出“哇”一聲感慨,再次看回艙內時,目光里多了些許憐憫與可惜。 居云岫轉頭,推開身側的船窗。 戰長林:“……” 船身微晃,夜風撲面而來,撩動鬢邊碎發,居云岫靠窗而坐,望著漫天星辰,目光倏而渺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