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第42節
他歇斯底里:“岫岫!岫岫——” 密密麻麻的人影夾在他跟居云岫之間,他聽也不聽到,看也看不見,他一拳一拳地砸在墻上,沒有用,腦袋撞破在墻上,還是沒有用。 他發瘋也似的在墻這邊捶打,墻那邊突然傳來一聲刺耳的啼哭。 是……嬰孩的啼哭。 他一愣,伸手在墻上一摸,跌進去,白茫茫的霧氣里,沒有床,沒有居云岫,只有一大片撕棉扯絮般的雪。 他轉頭,終于在雪花底下看到一間冷冰冰的房屋。 他踉踉蹌蹌地走進去。 屋里燃著炭火,居云岫坐在窗前喝酒,身后擺放著一張嬰兒床,床里是個熟睡的嬰孩。 他認出這是他們的孩子,是他們的恪兒,喜極而泣,把小小的恪兒從床里抱出來,一摸,恪兒冷冰冰、硬邦邦的。 “恪兒?” 他茫然地瞪大眼睛,試圖喚醒懷里的恪兒,然而恪兒不哭也不動,眼睛閉著,嘴巴閉著。 “恪兒?!” 他眼淚涌出來,扭頭去喚“岫岫”,居云岫坐在窗前,不回頭,只是喝著酒。 “岫岫,你看他一眼啊岫岫……” 他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哭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砸在的恪兒僵硬的臉上。 他抱著恪兒湊到居云岫身邊,求她看他們一眼,居云岫恍如不聞,還是喝著酒,目光投在窗外的大雪里。 他伸手阻攔,一摸,發現居云岫也是冰冷的、僵硬的。 他瞳孔一震。 “岫岫?……” 居云岫握著酒盞,坐在窗前,不再動。 嗶嗶啵啵的爆裂聲從后傳來,是爐里的炭火熊熊而起,燒著空蕩蕩的房屋,燒著漫天匝地的大雪。 他轉頭,看到一樣樣熟悉的物件被扔入火里。 他到定州平叛時尋來的古畫;他攢夠一年積蓄,給她買來的、頂名貴的及笄禮;他走在山野間精心編成的草兔兒;他口銜蘆草坐在廊下,一刀一刀給她刻出來的梳篦…… “不要,岫岫……” 一摞泛黃的信被火吞噬,灰燼揚起來,每一片,都是他寫下的她的名字。 “別燒啊,別燒它們啊,岫岫!” 他流著淚喊,抗議,乞求。 火光升騰,青煙縷縷。 一條串著淡綠色玉珠的紅繩手鏈被扔入烈火。 ——錢都拿來撐場面了,最后就剩倆銅板,買了紅繩,編了兩條手鏈。老板娘可憐我,多送我兩顆玉珠,我本是想都串給你的,但為了配對,還是你一顆,我一顆。定姻緣嘛,當然還是要成雙成對,一模一樣了。 ——吶,到你給我系了,系緊一點,千萬別被我弄丟了。 他目眥盡裂,縱身撲入火中。 大雪茫茫,烈火熊熊,他墜入無底的深淵,耳邊是天地崩塌的聲音,以及那一句——我不會原諒你。 陰冷刺骨的風從身體底處呼嘯而上,像一把把利刀穿過背脊,穿過胸膛。 有人問他:“不戒,你可能懂?” 他說:“我不懂?!?/br> 那人說:“萬法皆空,因果不空?!?/br> 他說:“我沒有辦法,我以為她會懂我?!?/br> 那人說:“一切因果由自生。不戒,你縱然不懂,縱然不愿,縱然再有苦言,也只能自食此果?!?/br> 陰風貼著耳廓尖嘯,利刀變成齊發的箭,一支支貫穿他的身體。 手腕一痛,一條串著玉珠的紅繩手鏈在眼前一剎而逝。 “嘭”一聲,他終于墜入淵底。 燭火煌煌,有人影壓在眼皮上,戰長林用力睜開眼,聽到“啊”一聲驚叫。 是前來給他換藥的侍女嚇了一大跳。 他沒動,眼睛直楞楞地盯著帳頂,侍女一連喚了幾聲“公子”,他都沒應。 侍女于是惶急地走了。 隨后便是更雜亂的腳步聲,更多的人影,程大夫來了,璨月也來了,一伙人圍猴兒一樣地圍著他,這個喊一聲,那個喚兩句。 他盯著帳頂,還是沒有應。 “糟糕,這模樣怕是……” 程大夫拍著大腿,絮絮叨叨,也不知是在說些什么,璨月掉頭而去,沒多久,屋里的氣氛突然嚴肅起來,程大夫如蒙大赦地道:“郡主,您可算來了!” 郡主? 他藏在被褥底下的手指微微一蜷,目光凝在虛空里,還是沒有動。 “你們退下吧?!?/br> “是?!?/br> 房屋里門窗緊閉,風雨聲被阻隔在外,撼著窗柩,聽著更令人揪心。 許久后,他感受到有人慢慢向自己走來。 居云岫披散的烏發還沒有干,他聞到了一種微微濕濡的香氣,坐下后,居云岫掀開了被褥,然后一點點撩起他的衣袖,手指碰到他手腕。 他沒能忍住,輕輕地抓住了她的手。 窗外雨聲嘩然,屋里針落可聞。 他打開皸裂的嘴唇,終于說出了那聲遲到三年的道歉:“對不起?!?/br> 居云岫的手一顫。 燭燈在燈盞里顫動,床帳里影影綽綽,居云岫看著面前這條傷痕累累的手臂,突然間竟有點恍惚。 戰長林再次道:“對不起,居云岫?!?/br> 居云岫不知這道歉從何而來,卻莫名的感到悲酸,她摒開這些古怪的情緒,低頭給他系回手繩。 戰長林卻掙開。 居云岫一愣后,抬起頭。 暗影里,戰長林的眼睛像一片沒有光芒的海,居云岫的胸口又被刺了一下。 “那天我去見住持了?!睉痖L林聲音沙啞,目光里空無一物,“他說,一切因果由自生,我如今所受,皆是我昔日所種之果?!?/br> 居云岫心里突然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悲慟。 天亮前,他在尸堆里埋頭翻找的情形又一次躍至腦海,居云岫凝神摒開那些畫面,嚴肅道:“你不欠我了?!?/br> 三年前,他騙她一回,如今她也騙了他一回。 三年前,他令她身陷險境,今日她也推他入了一回鬼門關。 他們……扯平了。 居云岫想到以后,不再藏掖,敞開道:“你不再欠我,不必再對我感到虧欠,你是蒼龍軍的副帥,是可以頂天立地的好兒郎,日后大齊江山會由你守護,天下會有諸多女郎傾慕于你,你會找到你所愛,她一定比我溫柔熱情,比我……會疼你?!?/br> 居云岫一口氣說完,戰長林的目光終于動了動,看向她。 居云岫避開。 戰長林道:“你哭了?!?/br> 居云岫閉上眼睛,聲音變冷:“沒有?!?/br> 戰長林收回目光:“那就是快要哭了?!?/br> 居云岫的眼睛閉得更緊。 戰長林道:“我剛剛提住持,是想說,我自己種的果我會認的,會吃的。以前世人說我拋妻棄子,我心里從來不認,現在認了。那日你說我自私自大,沒有真正愛你信你,我本來也不想認賬,現在認了。我的確負你在先,寫休書是我,背棄誓言是我,三年對你不聞不問是我,你至今不肯原諒我,我認了。破鏡難圓,我再如何拼也拼不回一面沒有裂痕的鏡子,這一點,我也認了?!?/br> 居云岫心里竟如刀絞。 戰長林道:“既然信物已毀,手繩已斷,那這一段,就徹底斷了吧?!?/br> 夜雨滂沱,戰長林抓起腕邊的手繩,扔進床前的燭盞里。 燭火一掠,垢著血跡的紅繩蜷縮成煙。 “居云岫,我,重新追你一次吧?!?/br> 第41章 . 離開 “他來了我就要走,我是jian夫嗎?…… 青煙從燈盞里飄開, 焦味充斥鼻端,居云岫愕然地看向戰長林,帳幔里, 他眼睫微垂, 一雙黑眸堅定有光。 居云岫的心似被無形利爪攫住, 既震驚于他的舉動, 又鄙薄于他的發言:“重新追一次,就不是破鏡重圓了?” 戰長林全然沒有反省的自覺, 嗯一聲:“重新追,就是重新鑄鏡子,會是一面從頭到尾不再碎裂的鏡子,自然不是‘重圓’了?!?/br> 居云岫駁斥道:“荒謬?!?/br> 戰長林道:“追不上是荒謬,追上就不是了?!?/br> 居云岫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駁。 戰長林看到她被自己說愣了,唇角微微一動。 床畔燭火可親,戰長林這一笑因傷痛疲憊而草草收場, 笑完,他徑自道:“日后居松關登基, 我便是大齊最厲害的鎮國大將軍, 你則是大齊最尊貴的長公主, 大將軍跟長公主,一聽就很般配的?!?/br> 居云岫斂著目光,提醒他:“便是長公主,那也是有夫婿的長公主?!?/br> 戰長林心道“亡夫算什么夫”,嘴上只道:“見風使舵之人, 居松關不會留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