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第40節
居云岫蹙眉。 “吁”一聲,駿馬蹬起前蹄,來人翻身下馬,隔著兩丈向居云岫行禮道:“卑職江蕤,奉副帥之命,攜趙霽前來叩見郡主!” 聽到“江蕤”這一聲大名,林前二人俱是一肅,少頃后,居云岫語氣冷然:“他人呢?” 江蕤喘著氣:“趙霽已昏迷不醒,眼下就在卑職的馬背上?!?/br> 居云岫沉默,扶風忙道:“郡主問的是你家副帥!” 江蕤一怔,想到戰長林,聲音更添悲恨:“副帥為護我突圍,眼下多半還被困在茂縣縣衙內……” 扶風臉色一變,看向居云岫。 此刻陰云漸散,疏疏月光從天幕傾灑下來,居云岫的臉龐更冷如凝霜。 江蕤能在這時趕到,那茂縣城門多半已被援軍攻破,城門破了,戰長林卻遲遲不見蹤影……居云岫轉頭望向城門方向,不知為何,心里突然蔓延開一種難以遏制的恐慌。 “你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br> 居云岫一邊說,一邊朝馬車的方向走,順便吩咐扶風:“派人把趙霽送回白泉寺養傷,如果他醒后問起,就說是我送他過去的?!?/br> 扶風領命。 等扶風安排完一切,返回馬車前后,居云岫下令道:“入城?!?/br> 扶風一驚:“現在?” 居云岫一默后,斬截道:“對,現在?!?/br> 蒼天微明,號角聲穿云而上,三萬援軍成功剿滅叛軍,拿下茂縣城門。 居云岫的馬車順利進入茂縣,一徑向縣衙駛去,沿途尸首臥街,兵器零散,車輪碾過的地面上隨處可見斑駁血跡。 居云岫撐著車窗,看著這些景象,壓抑在心底的恐慌感越發強烈。 不多時,馬車在縣衙大門前停下,居云岫下車,不及入內,便見大門外的石基上橫臥著三具尸體,其中一具的頭部已跟身體分離。 居云岫猝不及防,后退著閃開目光。 扶風忙道:“請郡主回車里等候,卑職入內查探便可?!?/br> 扶風說罷,闊步趕入縣衙內,居云岫站在原地,閉上眼睛深吸一氣后,睜開眼走入縣衙。 天光熹微,衙門前庭的情況更是慘不忍睹,一支支冷箭射在庭中樹木上、屋檐上、門窗上、以及堆疊在地的尸首上…… 居云岫深深呼吸,目光環過庭院,終于在角落里找到了戰長林的人影。 蒼蒼夜色壓著四周,戰長林一身是血,彎下腰拽開一具尸體,低頭搜尋無果后,又走到下一堆尸體前。 扶風站在他身后,先是震驚于他身上的傷,后是費解于他此刻的行為,揪心道:“長林公子……你在找什么?” 戰長林恍如不聞,只是扒著面前的尸體,一點旮旯也不放地搜尋過去。 扶風越發心驚:“長林公子,你……” 居云岫不知何時走了下來,扶風驚怔。 庭中一派狼藉,居云岫站在戰長林身后,裙琚拖在臟污的血泊里,珠履踩在殘缺的尸體邊,天還沒有亮,戰長林肩上、手臂上、腿上、后背上的傷口卻已經清楚得根本無法忽視。 居云岫本來已放下的一顆心再次懸至喉頭。 “你,在干什么?” 戰長林聽到這個聲音,身軀一震。 “沒干什么,找點東西而已?!?/br> 戰長林沒有回頭,答完后,繼續在尸體堆里翻找。 居云岫無法理解,吩咐扶風:“帶他去找程大夫?!?/br> 扶風硬著頭皮上前去拉戰長林,戰長林拂袖甩開,轉頭看過來時,一雙眼眸竟是猩紅的。 扶風愕然。 戰長林疲憊地道:“我說了,找點東西而已?!?/br> 說罷,他扭回頭繼續跟那一堆尸體較勁,居云岫忍無可忍,上前抓住他手腕。 戰長林再次拂開,看到是她,停下動作。 居云岫也停下了拽他的動作。 寬大的袖袍滑落在他手肘處,袒露在外的一截小臂繃著蜿蜒的青筋,節骨突出的手腕上破著一道剛被擦開的血痕。 居云岫緩緩松開手,看著他空無一物的手腕,突然明白,他要找的是什么了。 戰長林發紅的眼眶里淚意涌動,抽回手,這一次找得更賣力。 居云岫愣在原地,良久,低聲道:“不必找了?!?/br> 戰長林充耳不聞,居云岫噙淚道:“那些東西我都燒了,這一個,你留著也沒有意義,不必再找了?!?/br> 戰長林垢著血的一雙手僵住,半晌后,“哦”一聲,道:“那我這個就更不能丟了?!?/br> 居云岫眼里淚光一瞬間盈于睫羽。 戰長林搬開面前的一具尸體,剛開始找得很緩慢,很仔細,到后面越來越急,越來越快,越來越粗暴,整個人竟如同瘋魔一般。 居云岫眼圈通紅,再次抓住他:“我說不要再——” 戰長林突然直直地向前傾倒下去。 居云岫大驚,攥緊他外袍,“唰”一聲,本就破爛不堪的僧袍被從后扒下。 “郡主!” 扶風搶步趕來,居云岫抱住戰長林,被他壓倒在血泊里,抬頭時,看到他袒露出來的后背。 那后背上,除今日所受的外傷外,赫然還有一大片猙獰的燒痕。 居云岫全身一僵,想到前天夜里的那場大火,懸于眼圈的淚水奪眶。 第39章 . 昏迷 “你會難過嗎?” 天光透過窗柩, 忙亂的屋舍里人影碌碌,地板上、床帳上全是斑駁的血,水盆里泡著一條又一條浸著血污的棉布。 “快, 快給他按著……” 程大夫一邊指揮, 一邊替戰長林清理下一處傷口, 轉頭拿鈹針時, 緊跟著吩咐侍女給另外兩把鑷子、剪子消毒。 燭火燒過一把把砭鐮,不多時, “呲”一聲,皮rou被燒紅的刀鋒烙壓的聲音傳入耳里,守在床邊的侍女鎖著脖子不敢細看,程大夫額汗濛濛,低著頭,一點點地剔除傷口里的膿血。 “快換水來!” “壓著,別撒手, 快快按住他!” “再換盆水!” “取布條來!” “……” 日頭逐漸被陰云遮蔽,屋里的光也被壓著, 透著一股喘不來氣的窒悶感。 居云岫坐在屏風外, 身形籠在暗影里, 目光凝著窗外的大街。 有商販在樹蔭底下賣著胡餅。 “胡餅,胡餅,新鮮出爐的胡餅……” 居云岫的眼前浮現出一個竟有些陌生的少年。 少年坐在樹蔭底下啃胡餅,一雙眼挑上來,目光幽怨。 少年站在攤鋪前賣胡餅, 環著胸,目光再次挑上來時,多了些狡黠與得意。 ——蒼龍軍沒給你發軍餉嗎? ——發啊, 都攢起來了,等著娶媳婦時用。 少年大喇喇地笑,拿著一塊胡餅來蹭她嘴唇。 蹭上后,少年笑得更恣意了。 “轟——” 一聲驚雷霹開天幕,瓢潑大雨唰唰而下,樹蔭底下的吆喝聲變成一聲驚叫,商販手忙腳亂地收著攤鋪。 行人倉皇避雨,一人本來都拿了塊胡餅,因著這雨,立刻又丟開了餅。 胡餅從攤鋪上滾落下來,被踩進雨水里。 大雨滂沱,街上亂做一團。 身后,房門開了又關,關上沒多久又被打開,侍女忙碌地進進出出,踩得地板上的血跡更臟亂了。 扶風雙靴濺著泥污,闊步走入屋里來,向窗前的居云岫稟告道:“郡主,沒有找到……” 居云岫的目光仍凝在窗外的雨里,開口時,聲音極冷:“再找?!?/br> 扶風應是,走前,正巧聽到程大夫焦急的命令聲,不由又朝屏風內望了一眼。 雷聲轟然不絕,天光一點點地黯下來,烏云越壓越厚,像是要把整座城吞入腹中。 屋里點燃了燭燈,一盞盞燈火因著人影走動而晃來晃去,晌午時,內室里的動靜終于消停下來。 居云岫回頭。 程大夫精疲力竭地走出來,看到坐于窗前的居云岫,忙又行禮,他本以為居云岫早走了,這廂多少有些惶然,想到里面那人的情形,臉色更是難看。 “如何?” 外面雨聲很大,居云岫的這一問便更顯冷厲,程大夫心里“咯噔”一聲,道:“公子根基強健,想必……是能挺過的?!?/br> 雷聲滾落,居云岫繃著的臉龐被電光照亮,程大夫匆匆一瞥,心里更慌,反復擦著頭上的汗:“這一次……主要是那晚公子被橫梁所砸,內傷太重,休養一日,根本無法痊愈,且背部的燒傷……” “此事,我為何不知?” 程大夫冷汗涔涔,思及前因后果,心里又是緊張,又是痛惜:“那日在河邊替公子處理傷勢時,公子怕郡主擔憂,執意不準屬下走漏傷情。至于公子入城一事,屬下并不知曉,不然一定會想方設法勸阻郡主??!” 程大夫沉痛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