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第30節
居云岫閉上眼睛,沉吟道:“趙霽在徹查今日遇襲一事,已經盯上了太歲閣,你去協助延平查案,切記不要讓他們查清真相?!?/br> 武安侯的真實身份還不能暴露,一旦讓趙霽等人查到戰長林就是這次伏殺的幕后兇手,肯定會順藤摸瓜查到蒼龍軍。 到那時,他們入洛陽的事就會更棘手了。 扶風領命,走前,居云岫又道:“他今夜恐怕會過來,你盯著點,別讓趙霽的人發現?!?/br> 扶風眼神微動,應是后,退下了。 夜幕低垂,流水聲嘩嘩過耳,白泉寺往東三十里處的一條河流邊,茂林覆蓋,一群人休憩在樹影深處。 今日刺殺失敗,還平白折了五個兄弟,眾人心情都非常郁郁,包扎完傷口后,詢問領頭:“大哥,咱們接下來該怎么辦?” 被喚“大哥”那人坐在樹角,眼卻望著河邊,臉色沉默。 此人正是今日在集市上扮演攤販,率先向趙霽行刺的那名刺客——江蕤。 而他身邊的這一群人,便是當初跟著他一塊在奉云城外起義,后隨他奔入長安的那些親信。 親信問完后,不聞江蕤回答,順著他的目光望向河邊。 一人獨坐在河岸,背影煢煢,一動不動,仿佛一塊僵硬的石頭。 想起今日長樂郡主救下趙霽那一幕,這人也跟著沉沉一嘆,痛心地搖了搖頭。 樹角忽然人影一動,江蕤拿過草地上的傷藥、干糧,起身走向河邊。 夜風夾著河水里的腥氣吹在臉上,肩膀上的傷口暴露在風里,血腥氣也直往鼻孔里鉆,戰長林望著黑漆漆的河水,目光陰沉。 江蕤走到他身后,道:“茂縣離洛陽還有至少八日行程,下次出手時,卑職會找準時機,今日之錯,絕不再犯?!?/br> 戰長林目光凝在水波間,恍如不聞。 江蕤知道他現在不想與任何人交流,把傷藥和干糧放在他身邊的石頭上,走前,又從腰間解下一個酒囊。 放下酒囊后,江蕤告退。 今夜是個沒有月亮的陰天,樹林外的河流很暗,湍急的水不知是流向何方,戰長林一瞬不瞬地望著流水,良久后,拿起石頭上的酒囊。 喝完酒后,他戴上斗笠,起身離開。 在林間竊竊私語的眾人慌忙噤聲。 “想辦法把那五人撈出來,其他的事不用再管?!?/br> 戰長林說罷,徑自走向林外。 居云岫今夜的心情很不好,不止扶風,恪兒都發現了。 晚膳后,恪兒借著下午在集市被嚇到的緣由,嚷嚷著再跟居云岫睡一夜,被母親無情地拒絕。 離開前,恪兒沒精打采地耷著腦袋,把小手里的一只瓦狗放在案幾上,小聲道:“阿娘不要我陪,那就讓小黃來陪?!?/br> 這只瓦狗是黃色的。 居云岫看向燭燈下的那只小瓦狗,神色微動。 恪兒想起戰長林說過她怕狗,跟著解釋:“它不會動,不會叫,只會幫你嚇唬壞人,不可怕的?!?/br> 這句話似曾相識,居云岫撇開眼,道:“不會動,不會叫,又怎么嚇唬壞人?” 恪兒趁機道:“那你把我留下來呀?!?/br> 意思是我會動也會叫。 居云岫知道他是想逗自己,奈何今夜實在沒有興致,沉吟片刻后,居云岫取下髻上的一支珠釵,放入恪兒手心,道:“愿居聞雁今夜好夢?!?/br> 這便是徹底拒絕的意思了。 恪兒心里酸酸的,但看著手心里的物件,想到今夜能有母親的珠釵相陪,又禁不住笑了笑,道:“阿娘也好夢?!?/br> 居云岫點頭。 目送姆媽把恪兒抱走后,居云岫吩咐璨月撤掉食案,取來藥箱,隨后道:“你也退下吧?!?/br> 居云岫在外間留了一盞燭燈,燈旁是上回給戰長林用過的藥箱,等到亥時,屋外仍然沒有任何動靜。 寺廟本就建在城郊,夜深后就更安靜了,除沙沙的樹葉摩挲聲外,簡直針落可聞。 居云岫堅持又等了片刻,及至夜闌更深,她垂下眼眸,拿起燭燈走入內室。 便在這時,屋門被推開了。 居云岫轉頭。 房間就她手里的這一盞燈,燭光幽微,今夜又無月,門前更是一團漆黑。戰長林反手關上屋門,沒發出任何聲響,他依然穿著下午時的那身黑衣,戴著斗笠,整個人像是裹在一層密不透風的黑里。 令人感到窒息。 居云岫停在屏風前,深吸一氣。 戰長林沒看她,目光落在靠窗的案幾上,徑直走了過去。 他在案幾旁的長榻前坐下,摘下斗笠,脫掉上衣,然后打開藥箱,開始給自己包扎傷口。 燭光照得不明顯,但衣服從凝垢的傷口上剝離開的聲音、鮮血滴在案上的聲音、布條被撕斷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居云岫盯著他,握著燭盞的手微微收緊。 窗外是死水一樣的夜色,屋里是冰冷的血腥氣,包扎完傷口后,戰長林關掉藥箱,突然看到了案幾上的一只瓦狗。 他拿起那只瓦狗,握在手里,有一瞬間,居云岫以為那東西會碎在他掌心里。 第29章 . 煎熬 “……走了?!?/br> 戰長林看著眼前的這只瓦狗, 又想起了今日在集市上看到的情形。 肩膀上的傷口已經被他包扎完了,但胸口里被割開的那一塊還是填補不上去,他看著手里這個可愛的物件, 心知是恪兒留在這里的, 或許還是趙霽買下來的, 愛惜與毀滅的沖動交織。 太多的疑惑梗在他喉間, 居云岫就站在他一丈開外,他所有的疑惑都可以發問, 可是他不敢開口。 他今日在樹林外的河邊坐了整整兩個時辰,把跟居云岫重逢以后的各種細節顛來倒去地想了無數遍,最后想出來的,是一個令他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的結果。 居云岫為何選擇在這個節骨眼上嫁給趙霽? 居松關為何知而不為,反倒在隱瞞他這件事情上費盡心思? 還有那日在林間暗坑里,他一再引導居云岫逼問自己當年出走的原因,居云岫卻根本不在意。 事實上, 從重逢以來,她就從來沒有對他產生過任何他預期里的反應。 她沒有怨恨他, 報復他, 像琦夜一樣羞辱他, 抑或是像當年那樣質問他。 她只是冷落他,無視他,想甩開他。 她還直言她不再恨他。 是“不再恨”,不是“不恨”,言外之意她其實是怨恨過他的, 有怨恨是因為有愛,有不舍,有不理解、不甘心。 那“不再恨”呢? 不是慈悲, 是理解了,明白了,懂了。 那些他自以為背得很沉重的苦衷,藏得很辛苦的真相,她或許早已經清楚了。 所以她在明知趙霽險惡的情形下堅持嫁給他,不是尋求庇護,而是深入虎xue,與長安城里的居松關里應外合。 所以她今日冒死救下趙霽并不是因為對那人情根深種,而是要確保自己能如期進入洛陽趙府。 她并不是因為愛趙霽而攔在他的劍下。 她甚至或許早就知道自己要埋伏在這路上襲擊趙霽,知道最后動手的人是他,所以她救得義無反顧,有恃無恐。 所以這一切從頭到尾都只是個局,一個由他們兄妹聯手,把他踢到一邊,蒙在鼓里,避免他搗蛋,防止他作梗的局,是嗎? 戰長林難以置信。 可是那些細節一處處、一遍遍地提醒著他這個猜測的可能性。 甚至于,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更多來佐證這一事實的物件。比如,那日他在南衙回廊里撿到的貓眼石。 那個他越看越眼熟卻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的玩意兒,不就是那夜在匪寨庫房里,他隨手從箱籠里撿出來的玉石嗎? 他試圖跟居云岫討要庫房里的銀兩來填充軍餉,被拒后,那批贓物不知所蹤,最后出現在了長安城的南衙里。 如果居云岫與居松關沒有聯系,這件事又該如何解釋呢? 戰長林手足發冷,渾身像被浸泡在冰水里,寒冷而窒息。 居松關早已告訴了她一切。 她早已經獲悉了一切。 可是他除了在戰場上想著打贏、想著攻城以外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那夜在奉云城里,他試圖向她坦白的時候,她親口對他說的是——我不會原諒你。 不是因為不解而不原諒,不是因為不懂而不原諒,是無比清醒地、發自肺腑地不想再與他同行。 他原本一直以為自己還有一張換她回頭的底牌,卻原來,他早已是一無所有。 是……這樣的嗎? 戰長林腦袋里像是砸下來了一口大鐘,從頭到腳都是僵麻的,每一個疑惑都像一只啃噬他的蟻。 他居然產生了一種極其荒謬的沖動,他寧可居云岫今日所為是出于對趙霽的愛。 他寧可她愛上他,也不敢面對她選擇永遠不原諒自己的這個結局。 屏風處的燭光忽而動了一動,是居云岫往前邁開了一步。 戰長林的手一顫,“砰”一聲,瓦狗落回案幾,極其輕微的一點聲響,卻驚得二人的心都震了震。 居云岫邁開的腳步停住,駐足原地。 戰長林望著空掉的手心,目光呆滯半晌,終于開口:“……走了?!?/br> 居云岫一怔,還沒反應過來,他已落荒而逃般,就著原路離開了。 那只瓦狗還安安穩穩地坐在案幾上,沒壞,沒碎。 居云岫走上前,拿在手里,感受到那上面殘留的溫度,疑惑地蹙起蛾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