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第17節
跟開門相比,關得那叫一個無情。 扶風摸摸差點被門板撞上的鼻尖,無聲一嘆,轉身離開。 夜闌更深,璨月捻滅銅雀連枝燭臺上的第三盞燭燈時,屋外突然傳來敲門聲。 她蹙了蹙眉,轉身走出落地罩,看到門上投映的人影后,一震。 屋里燈已滅大半,居云岫在床榻前寬衣解帶,聽到門口傳來的低低交談聲,眼神微變。 璨月還在堅持,似在極力勸阻那人入內,然而勸阻得十分艱難。 居云岫垂眸,撿起脫在床上的云紋縐紗袍重新穿上,走出內室,對攔門邊的璨月道:“讓他進來?!?/br> 不等璨月反應,那人已身形一閃,跨入屋中,并反手關上了門。 璨月一個踉蹌,站穩后,人已被擠到了屋外。 里外兩間屋舍就燃著三盞燭燈,還都是燃在里間,居云岫披著烏發站在槅扇前,背對著光,紗袍勾勒著身形,里衣微松,胸前雪峰半聳。 戰長林沒能移開眼。 “做什么?”居云岫打斷他的遐思,聲音涼薄。 戰長林回神,道:“來要點東西?!?/br> 居云岫看著他,等他下文。 戰長林撇開眼,目光在外間游移,道:“傷口有點疼,想重新包扎一下,但是沒有干凈的布條了?!?/br> 鎖定案幾上的藥箱后,戰長林道:“郡主這里應該有吧?” 居云岫眼眸動了動,知道他的意圖,沉吟少頃后,走到案幾前。 她沒開口攆人,他要,她就給。 這是比語言更有力的逐客令。 戰長林明白,心里便不覺多了些郁氣,跟上來,從后按住居云岫打開的藥箱。 月光從檻窗外流瀉進來,瀉在案上,瀉在他二人身上,居云岫道:“不是要東西?” 窗外是那棵盛開的桃樹,重重花影壓著窗柩,戰長林的身影則從后壓著她:“我要什么,你都給嗎?” 屋里一剎間靜了。 戰長林問完,多少有點后悔,但又期盼她的反應和回答,眼垂著,一動不動地凝視她。 居云岫仰臉對他一笑:“你要什么?” 這一笑,嫵媚且高貴,眼波就浟湙在他眼下,唇就上揚在他唇邊。 戰長林喉結一滾,不愿褻瀆,又極想褻瀆,薄唇緊抿成一線。 “傷在后肩,我看不到,幫我上藥吧?!睉痖L林松開手,把掌心里的淡綠瓷瓶放在藥箱上,徑自走入內室。 居云岫道:“出來?!?/br> 戰長林大喇喇道:“外面沒燈?!?/br> 至此,居云岫眉間終于微微一顰,意識到事態或許還是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戰長林一邊走,一邊就脫了衣服,內室并不大,就靠墻擺放著一張赤漆梨花木胡床,帳幔已打開,床褥有壓過的痕跡,胡床南邊挨窗,窗角立著銅雀連枝燭臺、一套梨花木雕花鏡臺。 房中還有她沐浴后的香氣,甚至是,她身上的淡淡馨香。 戰長林眼神更深,喉結又滾了一下,走到鏡臺前,用腳把繡墩撥到床邊,坐下。 居云岫站在槅扇外,沒進來,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 半晌后,外邊亮起了一點火光,是居云岫打開火折子,點燃了案幾上的燭燈。 “出來?!边@是最后通牒。 戰長林眼底黑沉沉的,不甘心寫在臉上,有意又拖延片刻,才懶洋洋起身。 居云岫聽到腳步聲,轉頭,看到他赤裸的胸膛,又避開眼。 外間到底只燃著一盞燭燈,光線比里面暗得多,戰長林走到案幾前的方榻坐下,肩后傷口在昏黃燭光里愈顯猙獰,rou翻著,血垢著,看著就觸目驚心。 居云岫沉默了一會兒,才打開藥箱,給他處理傷口。 夜風吹拂窗外花枝,斑駁剪影簌簌而動,屋里針落可聞。戰長林突然沒話找話:“小家伙不跟你睡?” 居云岫道:“你沒資格跟我提他?!?/br> 戰長林臉龐籠在暗影里,自嘲一笑:“恨我?” 這話反問得太沒有自知,居云岫眼底無波,平靜道:“恨過?!?/br> 恨過? 戰長林眸底笑意更冷,語氣也更添兩分嘲弄:“那看來我在你這兒,是連恨都沒有了?!?/br> 居云岫不反駁。 戰長林道:“什么時候開始不恨的?” 居云岫道:“兩年前?!?/br> 戰長林道:“郡主倒是慈悲?!?/br> 一年。 他在那種情形下給她扔休書,棄她,負她,傷害她,她居然只恨了一年而已。 該慶幸否? 戰長林眼底晦暗,唇抿直,不再說話,整個人莫名透著一股蒼白,像在雪里站了數日,皮膚已被霜雪凝封。 屋內徹底安靜下來,沒多久,肩后傷口包扎完畢,戰長林默默穿上衣服,臨走前,背對著居云岫道:“三年前是我對不住你,走到那一步,非我所愿,你恨我或不恨我,我都接受,就是要另嫁他人,我也沒有二話,但如果那人姓趙……” 他站在屋中央,頓了頓后,看向居云岫:“還請三思而后行?!?/br> 黑夜里,他目光真誠而銳利,但是居云岫沒有看他,兀自收拾著藥箱,態度冷漠,恍如不聞。 戰長林抿緊唇,斂眸道:“明日換藥時我再來?!?/br> 居云岫道:“兩日換一次便可?!?/br> 戰長林道:“那我后日來?!?/br> 居云岫“砰”一聲關上藥箱:“程大夫會來找你?!?/br> 戰長林手已搭在門扉上,聞言,又轉頭來一笑:“冤有頭債有主?!?/br> 屋門一開,夜風涌入,璨月退至臺階下,匆匆垂低頭。 戰長林知道她在偷聽,沒呵斥,默然拾級而下。 璨月心中惴惴,抬頭時,腳步聲遠,那人背影已徹底被寒夜湮沒。 戰長林回到屋中,沒點燈,徑直走到窗邊,拿起案上的一碗冷水,正要飲,目光倏地凝在案幾邊角。 一封沒有署名的信放在窗下。 戰長林眼神驟變,無聲放下水碗。 窗上暗影在夜風里動了動,戰長林取來那封信,轉開一看,信背面,蓋著方形的泥封。 泥封上的圖紋是一條威武的青龍。 戰長林環目檢查過四周情況,確認無人后,拆開信函,看完信,唇角收緊。 燈盞上火光高竄,戰長林點燃手里的信,扔進燭臺里。 火焰極快吞噬信箋,一行行雄健有力的墨跡化為灰燼,待得戰長林再定睛看時,已只剩最后兩字—— “速歸?!?/br> 次日,天光大亮,喬簌簌給屋外的小黑狗喂完早飯后,回屋拿上自己的佩劍,風風火火地跑到了戰長林屋前。 “長林大哥!” 驛丞看戰長林是個出家人,又與居云岫同行,特意安排他獨住,這小院里就他一人,喬簌簌便也不怕打擾他人,一入院后,張口就喊。 然而喊半天,屋里半點動靜也無。 找人要趁早,喬簌簌昨夜激動得快失眠,就想著今日天一亮后,就來請戰長林陪她一塊去打探大哥的下落,眼下喊半天沒回應,自然再等不住,兩步一并跳上臺階,抬手敲門。 “長——” 手在門上一敲,“吱”一聲,門就開了。 喬簌簌愣住。 屋里靜悄悄的,順著門縫看進去,晨光鋪在地上,微塵在空里浮游。 喬簌簌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預感,推開門走進去,展眼一看,屋里已空無一人。 驛館后院有個清幽的小花園,園里堆砌著假山,栽著古松,風吹時,松濤泠泠。 居云岫坐在六角亭里,披在臂彎上的春水綠羅帔子在風里飄動,扶風從外趕來,行禮后,道:“啟稟郡主,剛剛城外傳來軍報,昨日夜里,武安侯入長安了?!?/br> 璨月正在給居云岫倒茶,聞言一怔:“這么快?” 二月底時,武安侯要南侵的事尚且還只是個傳聞,眼下不過才半個多月,這傳聞竟然就成了真。 哦不,不僅是傳聞成真,那些藏在傳聞背后的猜測,也都隨之驗證了。 長安城,果然是守不住的。 璨月慶幸居云岫再婚的決策下得及時,道:“幸虧我們離開得早,要不然,給那兇神惡煞的武安侯逮住,后果真不堪設想?!?/br> 扶風欲言又止,道:“武安侯雖然惡名在外,但自打起兵以來,倒還不曾魚rou百姓,這回攻下長安,也一再申明法令,嚴禁士卒燒殺搶掠,上回在冀州,有個都尉破城后不遵軍令,伙同屬下酗酒jianyin,次日就被武安侯問斬了?!?/br> 璨月意外。 琦夜在亭外陪恪兒玩耍,聞言道:“都說這武安侯殘忍不仁,性情暴虐,沒想到造起反來倒還關心民瘼了,難道是兩年前遭那一難后,知曉了惡有惡報,于是痛改前非了?” 兩年前,武安侯在一場大火里險些喪命,被救后,雖然逃離了鬼門關,身上乃至臉上卻留下了嚴重的燒痕。 世人皆以為憑他暴戾的性情,醒來后定會變本加厲,沒成想睜開眼后的武安侯只是把自己關了整整三個月。 三個月后,戴著面具的武安侯重新回歸眾人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