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第10節
戰長林便朝她笑道:“軍情未定,多等兩日又怎么樣,郡主就那么急著去拜堂?” 居云岫步履一收。 戰長林眼盯著她,痞笑不斂:“山遙路遠的,也沒見人家來接你?!?/br> 眾人倒抽一口涼氣。 喬簌簌站在一邊,急得想跺腳,偏當事人憨了一樣,上趕著找抽。 居云岫果然也不客氣,看向他那張皮笑rou不笑的臉,道:“他不來,我也愿意去?!?/br> 戰長林唇角笑意立刻被抽走。 喬簌簌扶額嘆氣。 日上三竿,枝頭鳥語啁啾,車隊行駛在綠影間,窗外暗香浮動。 戰長林抱著小黑狗,靠在車廂角落里閉目養神,喬簌簌坐在對面,道:“你以前跟郡主吵架,應該從來沒有吵贏過吧?” 戰長林撩起一只眼皮,眸光凜凜,喬簌簌微笑道:“郡主畢竟是宗室貴女,自幼飽讀詩書,口才好嘛?!?/br> 戰長林戾氣稍斂,轉開眼,推開車窗往外面的風景看。 三月暮春,野外的桃花開得正盛,一簇簇、一團團地綴在碧空下,仿佛天上流下來的云霞。 喬簌簌看他心情像好些了,想起昨日沒機會問起的事,試探著道:“長林大哥?” 戰長林目光在外,聞言淡道:“有事說事?!?/br> 喬簌簌求之不得,道:“等入城后,你幫我找我大哥,我幫你養這只狗,好不好?” 戰長林眉頭一斂。 喬簌簌伸手揉黑狗腦袋,承諾道:“我保證不吃它?!?/br> 戰長林拂開她的手,攏著狗頭,目光凝在窗外不動,道:“跟你說過,你大哥不在了?!?/br> 喬簌簌唇角依然翹著,道:“我相信我看到的?!?/br> 車中沉默。 喬簌簌堅持道:“我沒有看到過從雪嶺運回來的尸首,只看到了滄州城里受了傷、留了疤的大哥,大哥的相貌沒有變,走路的姿勢沒有變,就連第一眼看到我的眼神也沒有變,我不會看錯?!?/br> 戰長林道:“既然沒看錯,那就說明還活著,活著為什么不回家,吃飽了撐的嗎?” 喬簌簌道:“他肯定也是有苦衷,所以才會不回家,不認我啊?!?/br> 戰長林聞言扯唇,回頭來道:“什么叫‘也’?” 喬簌簌被他一雙亮眼盯住,抿住了唇。 戰長林斂眸,摸著黑狗道:“就算退一萬步講,他當真還活著,那你既然知道他有苦衷,不能認你,還上趕著湊上去,是嫌他過得太好,成心想添麻煩?” 喬簌簌一愣,道:“不是啊,我就是想再看他一眼,想跟他說一些話,我……” 喬簌簌忽然止聲,眼睛里像春雪融化,漾開暖暖笑意。 戰長林皺眉道:“你笑什么?” 喬簌簌了然地道:“長林大哥你放心,找到大哥后,我真的就是看他一眼,講兩句話,一定不會給他添麻煩的?!?/br> “……”好家伙,這是拿他那句“退一萬步講”當屁了。 戰長林閉上眼睛,不想再跟她掰扯,但喬簌簌顯然不愿輕易放過這個話題,繼續誆他道:“長林大哥,入城后,我不止幫你養狗,還幫你追回郡主,就我這兩日的觀察,你跟郡主呢,還是很有破鏡重圓的機會的?!?/br> 戰長林“呵”一聲笑:“你哪只眼睛看出來,我想要跟她破鏡重圓了?” 喬簌簌知他嘴硬,道:“哦,原來你不想啊,那可惜了?!?/br> 戰長林不做聲。 喬簌簌感慨道:“也是啊,郡主現在要嫁的人,可是在大齊危難之時一手撐起朝堂的百官之首,洛陽趙家才高行厚、前途無量的大郎君,聽說他以前還是郡主的愛慕者,便是郡主后來成婚,也一直守身不娶,可見對郡主用情至深,這樣一段來之不易、羨煞旁人的姻緣,誰又忍心去拆散呢?” 戰長林眼皮不動,道:“妾都養六個了,還守個屁的身?!?/br> 喬簌簌倒是還不知道這一茬,一咽后,道:“那、那郡主都不介意,可見對趙大人也算是真心相許了,倒是某人,嘴巴上說著不在意,就不怕反悔的時候,已是米已成炊,覆水難收了嗎?” 戰長林面無表情,道:“人家都真心相許了,某人還去瞎摻和什么,棒打鴛鴦,是要遭雷劈的?!?/br> 喬簌簌后悔措辭不當,又給他鉆了空子,一時又氣又急,道:“那照這么說,你是真的不打算挽回郡主了?” 戰長林抿著唇,沉默。 喬簌簌難受道:“你就真的,甘心嗎?” 窗外落英飄零,一瓣瓣、一蓬蓬,像被撕碎的彤云,消失在茫茫虛空中。 那一年,王府里的桃花也是開得這樣放肆,他費了多大的勁,才把那些討厭的桃花一瓣瓣地從居云岫身邊摘走。 為摘干凈從洛陽來的那朵桃花,他扎了多少回手,受了多少回氣,吞咽了多少的酸楚和委屈。 而今,卻要眼睜睜看著居云岫奔那朵桃花而去。 舉案齊眉,相濡以沫。 生同衾,死同槨。 他,真能甘心嗎? 第10章 . 認錯 “你欺負我?!?/br> 建武二十七年,夏,大概是回京后的第三天,戰長林把一個從洛陽來的世家公子揍了。 揍完回來,兩個義兄等在王府大門口,一個比一個臉黑。 老二戰平谷膚色本來就黑,眼下簡直像一口燒糊的鐵鍋,訓他時,鍋底如在冒煙。 他自然知道自己揍的是誰,也知道就眼下這波云詭譎的朝局而言,洛陽趙家向王府投來的這根橄欖枝究竟意味著什么。 皇帝年高,癡迷修煉長生之道,遲遲不立儲君,肅、永、寧、晉四王龍爭虎斗,交鋒已三年之久。 暗流洶涌的朝堂上,架著無數把瞄準肅王府的暗刀,洛陽趙氏是大齊僅次于長孫一脈的望族,肅王府與之交好,它便是盾,與之交惡,它便又是一把蓄勢待發的刀。 他低下頭,乖乖認錯:“一時沖動,沒忍住,下回我會注意的?!?/br> 戰平谷又開始冒煙:“你還想有下回!” 老大戰青巒看著他,不用想,也知道他心里最真實的想法。他這個小弟最擅長的事情就是認錯,然而擅長認錯的人,通常都并不認錯的。 何況—— “這個錯,向我二人認沒有用?!?/br> 戰長林不以為意,懶懶道:“我知道,王爺來后,我會跟他認錯的?!?/br> 戰青巒道:“跟王爺認,也沒有用?!?/br> 戰長林一愣后,扯唇道:“什么意思,難不成還要我向那廝認錯?” 他仰起臉來,戰青巒看到了他眼角的淤痕,看來小狼王今日揍人揍得并不很順利,趙家的大郎君也不是吃素的。 戰長林察覺到戰青巒眼神的變化,立刻指著左眼,解釋道:“這是我自己撞的?!?/br> 戰青巒便道:“你是瞎了,還是嫌自己不夠瞎,要把那里撞一撞?!?/br> 戰長林知道自己的口才遜于戰青巒,不跟他爭辯,扔下一句“反正我不會跟那廝認錯”后,大步流星,走入王府。 戰長林在肅王府里最大的優點是乖,是會見機行事,知道該在什么時候、什么人面前斂住爪牙,搖起尾巴。 入府后,他沒有回自己的院落,而是徑直去了思過堂。 思過堂里有戒鞭,長四尺,帶倒勾,抽在身上,皮開rou綻,再硬的骨頭也難扛。戰長林取下來,踢開香案前的蒲團,一撩衣擺,筆挺地跪在堅硬的地磚上,等肅王來時,把戒鞭交給他。 然而肅王沒有來,來的是皓齒蛾眉、儀容嚴肅的居云岫。 戰長林捧戒鞭的手收緊,仿佛居云岫來,比肅王來更令他不安。 事實證明戰長林的直覺是對的。 “阿爹說,讓你天黑前去給趙霽認個錯?!?/br> 居云岫的聲音從身后飄過來,像酷暑天里飄來的一股涼氣,戰長林不說行,也不說不行,他沉著臉跪在那里,半天后,憋出一句指控:“你不向著我?!?/br> 居云岫道:“他的臉都要被你打爛了,你還要我向著你?” 戰長林道:“他光天化日之下非禮于你,我不該打嗎?” 居云岫顰眉道:“說幾次了,沒有非禮?!?/br> 戰長林不信。 今日晴光瀲滟,居云岫應閨中密友之邀,前往城外游湖,在湖心亭內休憩時,偶遇趙霽。 趙霽一襲白衣,從水榭那頭走來,像極炎日下的一抹春雪,只是臉仍是冷冷的,并無春日暖意。 趙家大郎是洛陽出了名的玉面公子,玉面,不僅指俊美,更指冷心、冷情。 居云岫喜歡這亭里的陰涼,沒有走,她跟趙霽是在筵席上舉過杯的關系,也不必走,趙霽翩翩然走進來,用明顯有光的眼神看著她。 居云岫并不看他,顧自喝桌上的青梅酒,閨友是趙霽表妹,他二人自有無窮話說。 說著說著,閨友卻走了,道是香囊遺落,要回畫舫細尋。 居云岫轉頭,看向桌對面的趙霽。 “是你讓她約我出來的么?”十七歲的少女已脫了豆蔻時的稚氣,眸底透著光,叫人的心事無所遁形。 趙霽耳根滲著薄紅,垂下眼,不再看對面的美人,如此,方能平聲應:“是?!?/br> 然后聽得美人聲音如玉碎,清清泠泠:“有話請講?!?/br> 趙霽抿唇,道:“不知郡主芳心可有所屬?” 居云岫晃一晃杯中的青梅酒,飲完后,道:“有了?!?/br> 這一回,清晰干脆,當真是瓊玉破碎一般的聲音。 趙霽腦海里浮現出一個扎馬尾、穿戰袍的少年形象,沉默。 亭外湖波浟湙,風掠浮云,趙霽望向荷葉深處,良久,道:“表妹的荷包像是不好尋,郡主可愿與我同去,助她一臂之力?!?/br> 居云岫點頭,放下杯盞,起身時,酒勁沖上來,眼前冒起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