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第8節
屋外的槐樹在風里颯響,屋內闃如無人,居云岫望著喬簌簌那雙寫滿期待的眼睛,靜了許久,道:“沒了?!?/br> “可是我看到了!” 喬簌簌倏地激動起來,眼睛里的光不滅,堅定地道:“一年前,我在滄州城里看到了我大哥,他少了一只手,臉上多了兩條疤,但是模樣、神情都沒有變。我大聲喊他,他回頭看到我,轉身就走了,我怎么追也追不上……郡主,我大哥肯定還活著,我不可能看錯,那年在雪嶺,蒼龍軍也曾殺敵十萬,長林哥哥可以活著回來,那其他人也是有可能活下來的,不是嗎?” ——其他人也是有可能活下來的,不是嗎? 那年的大雪仿佛又蒙住了視野,死沉沉的靈堂里,擺放著一口又一口棺槨。父親躺在里面,兄長也躺在里面,戰青巒、戰平谷、戰石溪無一幸免。雪嶺里的戰火連燒三天三夜,他們其中有些人甚至都沒有完整的、體面的遺體,居松關那張被長安貴女譽為“春閨夢郎”的臉已成焦黑一片;戰石溪是為救他而死的,右側身體全是燒痕;戰青巒的致命傷在胸口,黑咕隆咚的一個大窟窿,像給人掏了心;戰平谷,這個整日里癡迷槍法、率性明朗的義兄,被砍掉的左腿至今不知丟失何處…… 他們有可能活下來嗎? 雪嶺一敗后,晉王登基,下旨慰問王府,徹查戰場遺跡,數百人對肅王在內的所有蒼龍軍進行逐一核對,結果是——除從尸海里爬出來的戰長林外,二十萬蒼龍軍,全軍覆滅。 回顧往事,滿目瘡痍,居云岫坐在案前,靜默不語,璨月痛心道:“雪嶺一役,乃是王府瘡疤,還請喬姑娘不要再提了!” “可是你們不覺得奇怪嗎?”喬簌簌仍不放棄,含著淚道,“所向披靡的蒼龍軍,怎么可能一夜間一敗涂地?長林哥哥回京后,又為什么要突然離開王府?他雖然剃度為僧,卻從不守戒信佛,三年來輾轉各地,根本沒有老老實實地在寺廟里待過,還有這一次,他明明就是來阻止郡主您成親的!” 室內一靜,璨月詫然地看向居云岫,卻見其人波瀾不驚,垂睫撥弄著案上酒盞,一言不發。 喬簌簌道:“他如果真的厭倦了紅塵,是個背信棄義、拋妻棄子的白眼狼,今日必不會再來郡主面前自取其辱,他身上一定藏著什么事,他一定……是有苦衷的?!?/br> 喬簌簌說罷,淚已下來了,不知是在同情戰長林,還是在傷痛那一位如同石沉大海的兄長。居云岫松開酒盞,目光緩緩投向她,道:“你知道他的苦衷?” 喬簌簌抹了淚,道:“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他身上一定有事,那件事,一定也和我大哥相關?!?/br> 懵懂的少女執拗起來,便有一股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孤勇,居云岫凝視著她,驀地笑了。 她笑著,清楚地道:“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既是肯定他有苦衷,那就該到他面前求證,而不是來問我?!?/br> 喬簌簌一愣,道:“可是郡主,你不想知道……” “我不想?!本釉漆洞驍嗨?,聲音依然平靜,然眼神里已有鋒芒。 喬簌簌訕訕住聲。 居云岫道:“斯人已逝,生者且行。姑娘想要的答案我沒有,請回吧?!?/br> 璨月起身送客,喬簌簌坐在光箔明亮的室內,一身的光彩終于被陰霾籠蓋。居云岫看回案上的那杯酒,舉起飲盡,眸底亦昏昏一片,了無光芒。 晌午,浮云遮住日頭,黑狗趴在樹角酣然地睡著,戰長林倚樹而坐,手里握著一塊木頭,一把小刀。 喬簌簌從籬笆院外走來,一臉喪氣。 戰長林道:“知道‘前車之鑒’這四個字怎么寫嗎?” 喬簌簌站在早上站過的地方,想起琦夜在這里警告戰長林時罵的那句“自取其辱”,精神一下更萎靡了。 “我是去替你說情的?!眴腆吹綐湎碌陌宓?,拿過來坐了,嘴硬道。 戰長林便道:“管用嗎?” 喬簌簌捧著臉,想起席間居云岫的態度,呆呆道:“不管用,一點用也沒有?!?/br> 不提他還好,提了,簡直是火上澆油。 戰長林評價道:“雞抱鴨蛋,白cao心?!?/br> 喬簌簌皺眉,不服氣道:“是你造的孽太重了吧?” 戰長林刻木頭的動作不停,唇角扯一下,似笑非笑的,繼而道:“她都說什么了?” 喬簌簌松開眉頭,靜了會兒,道:“斯人已逝,生者且行?!?/br> 戰長林聽到這一句,唇角哂笑抿了。 喬簌簌想著蒼龍軍的事,終究是不甘心,心一橫,道:“長林哥哥……” 戰長林突然道:“改口吧?!?/br> 喬簌簌不解道:“???” 戰長林道:“小時候答應過她,‘長林哥哥’只給她叫的?!?/br> 喬簌簌愣住了。 三年前的一個下雨天,縣衙派人把喬瀛的死訊帶到了喬家,南方小院里擺著一排整整齊齊的花架,蔥蘢的草木里,空著一個小花盆,這個小花盆,再也等不到那顆來自遠方的種子了。 十二歲的喬簌簌抱著花盆哭了半個月。 半個月后,又一人從雨中來,戴斗笠,披蓑衣,穿一身灰藍色僧袍,帶來了喬瀛的遺物—— 一把匕首,一顆花種。 他說:“你大哥說雪蓮花在衡州養不活,改養榴花吧?!?/br> 那天的雨是真的大,比官府派人來傳死訊的那天還要大,喬簌簌把種子牢牢地攥在手心里,追出去,生怕追不上,大聲地喊: “長林哥哥——” 就這一聲,便讓那人在暴雨中駐了足。 雨像是天上潑下來的,打在臉上生生地疼,喬簌簌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相信喬瀛會死,她盯著僵立在雨中的那個背影,鄭重囑咐:“你跟我大哥說,花開的時候,一定來看我?!?/br> 那人不回話,抬腿往外走,她便在院里喊:“長林哥哥,你一定要說!” 從那以后,令喬家小妹牽腸掛肚的稱謂除了“大哥”外,便又多了一個“長林哥哥”。 喬簌簌回憶完,再一想今日去見居云岫的情形,恍然大悟,難怪一提及戰長林居云岫就變了臉,原來她當時稱呼的乃是他們年少時的專屬稱謂——“長林哥哥”??! 喬簌簌既羞且怒,道:“那時候你為什么不糾正我?” 戰長林斜乜她,眼神一言難盡,喬簌簌后知后覺,想起第二回 見面時,他好像是有說過“不要這樣叫”之類的話,然而那時她滿心滿眼都是央他找大哥,以為他那話是拒絕她來套近乎,是以非但沒改,反而更叫得沒皮沒臉了。 喬簌簌臉頰爆紅,急得抓頭道:“那我改口改什么?” 戰長林道:“自己想?!?/br> 喬簌簌想了想,靈光一閃,抬頭道:“長林大哥?” 戰長林:“……” 行吧。 最后一撮木皮飄落地上,戰長林把完工的木雕搓了兩下,放入樹角的一個木匣里。喬簌簌看過去,在他關木匣的時候,看到了一支木簪。 戰長林拿上木匣,起身,往外而去。 第8章 . 夜雨 “賠罪禮?!?/br> 午膳時喝的那杯酒有點寡淡,居云岫不過癮,讓璨月在二樓另外擺了一席。 酒是王府里帶出來的甕頭春,醇香,濃烈,一杯下去,從喉嚨到胃里全是火辣辣的,踏實。 居云岫獨坐閣內,酒過三杯時,閣樓下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閣外栽種的全是參天的古槐,戰長林站在最遠的一棵槐樹下,仰頭看時,能清楚地看到居云岫坐在槐葉掩映的欄桿后喝酒。 她今日穿的是墨綠底忍冬紋齊胸襦裙,薄肩上披著的織金半臂在陽光下流轉華光,玉頸前的大片肌膚裸露著,隨著喝酒的動作,鎖骨拱起,廣袖也從手上滑下來,露出纖細的皓腕。 腕上空無一物,沒有戴手釧,沒有系紅繩。 戰長林定睛看著,看了很久。 直到居云岫轉頭。 滿庭古槐隨風而動,細碎的花瓣在風里翩躚,這大概是居云岫第一次這么認真地端詳戰長林剃度后的樣子,烏黑的眉眼,筆挺的鼻梁,皮膚依然那樣白,嘴唇依然那樣紅,笑起來時,應該也還是會有一顆尖尖的虎牙,但是他不再笑,他默無聲息地站在那里,槐花默無聲息地飄下來,真像是一場雪,要把他淹沒下去。 居云岫轉開目光。 風聲里傳來衣袂輕響,戰長林躍至欄桿上,足尖輕點,漂亮地跳了下來,站穩在筵席前。 居云岫眉目不動。 戰長林徑自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完后,聳眉道:“喝這么烈的酒,郡主是有心事嗎?” 居云岫不看他,目光飄向欄桿外,淡淡道:“滾下去?!?/br> 戰長林自然不會滾,非但不滾,還大喇喇地在居云岫對面坐下來,笑道:“喬家小丫頭不懂事,要是有哪里冒犯,還請郡主莫往心里去。她大哥曾是我部下,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小meimei,如今他人不在,我多少得管著點,今日得罪的地方,我便替她向你賠罪了?!?/br> 說罷,看回案上的酒壺,道:“就先自罰三杯吧?!?/br> 他當著居云岫的面,提壺即斟即飲,連飲三杯。酒是真的辣,他這樣烈的性子,也給灌得啞了喉嚨。 他想不明白,居云岫為什么要喝這樣折磨人的酒。 三杯飲罷,戰長林放下杯盞,抬起雙眼。 居云岫坐在那兒,神色淡漠,一言不發,他碰過的酒壺,她不再碰,他喝過的酒,她不再喝。她不像在生氣,也不像在難過,她不再因他的言行而有半點的動容,哪怕他搶她的酒,哪怕他故意說,他要替喬瀛護著喬簌簌。 喉頭一滾,戰長林保持微笑,道:“接下來是賠罪禮?!?/br> 他拿出那個木匣子,放在案上,面朝居云岫打開,居云岫看到匣子里的兩個木雕,一個豎著尾巴的小狗兒,一支梅花木簪。 這是他的拿手絕活,這樣的木雕,他曾經送過她無數個。那日在香雪苑里,她也親手燒掉了無數個。 戰長林仍在說笑:“我看小家伙挺喜歡小狗,今日得閑,就順手做了一個,不會叫,不會動,唬不到你,就當個玩具給他解解悶,別……” 居云岫取出了那支梅花木簪,戰長林無意識收了聲,眼盯著她的手。 居云岫把木簪放到案上,推回戰長林面前。 戰長林眼眸凝住,唇抿著,不再動。 “咔”一聲,居云岫關了木匣,起身離開,戰長林沉著臉,倏地拉住了她。 他的手仍然那樣大,那樣緊,也那樣燙,像剛剛喝下去的那些酒,澆得人心里頭發痛。居云岫回頭,目光對上他銳亮的眼睛,再往下時,看到他袒露在外的手腕。 那里系著一條熟悉的、串著玉珠的紅繩。 是那日她在亭里燒掉的最后一樣舊物,是當年他求娶她時,他們親手給彼此系上的信物。 ——吶,到你給我系了,系緊一點,千萬別被我弄丟了。 他沒丟。 “有意思嗎?”居云岫冷然開口。 戰長林的手極明顯地顫了一下,身體像被大雪凍住的石頭,然后他笑起來,低下頭,松手了。 居云岫看到那只系著紅繩的手直直地落下去,眉心一顰,轉身離開。 戰長林看回案上的那壺酒,拿起來,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