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第6節
很顯然,戰長林今日正是為救那一少女才會出現在樹林里,并對那幫賊匪大開殺戒的。 至于救下王府一行,不過是順手罷了。 想通這一點,琦夜只感覺四肢越發僵冷,連帶聲音也冷得鋒利了。 “無恥……” 姆媽惶恐地朝屏風后望一眼,勸道:“姑娘快小點聲兒,別給郡主聽見了?!?/br> 琦夜忿然道:“本來就是,黏著郡主上山,借我們的勢,幫他英雄救美,不是無恥是什么?” 幸存的兩個山匪都在他們手上,想要入寨,最便捷、安全的方法就是隨從居云岫上山,虧她先前還以為戰長林是良心發現,要護衛郡主周全…… 琦夜越想越恨,姆媽抓緊她的手,深深一嘆:“郡主如今已有趙大人,至于他,早跟王府再無瓜葛,愛怎樣,便怎樣吧!” 一炷香后,居云岫從內室里出來,換了一襲深紫色齊胸襦裙,外罩赭紅薄紗半臂,云髻峨峨,烏發間僅飾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搖。 “帶恪兒去屋里睡?!本釉漆斗愿劳?,徑直往外。 卻說戰長林率先松開居云岫,走入寨里后,忽聽得一聲似曾相識的“長林哥哥”,等到回過神時,人已被一個哭啼啼的少女抱住。 跟眾人一樣,戰長林也很是懵了一會兒。 少女身量還小,腦袋就到戰長林胸口,他伸指頭把那黑乎乎的腦袋戳開,見得一張涕泗交流的臉,眉頭立刻就擰了起來。 卻聽得少女哽咽道:“別推我,我太害怕了,你再讓我哭一會兒……” 說完又要一頭扎進來,戰長林戳緊她腦門,抵死不從。 便在這檔口,居云岫等人已從旁邊走過。 戰長林瞄到居云岫淡漠的背影,臉色微變,看向少女的目光突然冷了些。 少女一心哭泣,自是不知,抹走一把淚時,目光被一位行走于月下的新娘攫走,定睛看后,更是驚為天人。 “天啊,好美……” 戰長林黑著臉,召回她的魂:“你怎么在這兒?” 少女回頭,被他陰惻惻的一雙眼嚇了一跳,想起被綁到這兒來的前因后果,又紅了眼圈:“小順跟我說,上回押鏢時,在奉云城里看到了一個人,跟我大哥特別像,我就想來碰碰運氣,誰知道還沒入城,就被一幫山匪……” 戰長林瞇眼:“欺負你了?” 少女食指、拇指一捏,比劃:“就差一點點了?!?/br> 戰長林欲言又止,看她可憐巴巴,也不想苛責了,撿重點道:“奉云叛亂,除了援軍,誰都入不了城,這兩日先在寨子里歇著,等戰火停后,我再帶你下山?!?/br> 戰長林說罷,轉身便走,少女急匆匆抓住他道:“那我大哥怎么辦?!” 戰長林回頭,月夜里,神情晦暗。 少女驀地一震,訕訕道:“我大哥……還可能在城里呢?!?/br> 戰長林凝視著她,眼神復雜,少頃后,無情地道:“他不在了?!?/br> 居云岫在扶風的帶領下前往寨里的庫房。 這寨子規模不大,人也不算多,但搶來的東西足足塞了三大間倉庫。扶風打開了幾口箱籠,向居云岫匯報道:“大多都是長安來的物件,玉器、古董、綢緞、珠寶……還有不少御賜之物,官銀更多,粗略算了算,至少三千兩?!?/br> 偏居一隅的山匪,就趁著遷都這股東風,半年時間便攢下了如此財富,細想來,實在令人悚然。 居云岫環視四周,道:“東西先封起來,入洛陽前……” 有腳步聲從門口傳來,居云岫止聲。 戰長林大喇喇地走進來,目光在滿當當的庫房里一掃,“嘖”一聲:“還道人家不容易,真是叫花子可憐相公?!?/br> 扶風因院中那少女的事,自知被戰長林忽悠,眼下對他實在難有好臉色,便欲上前攔,戰長林隨手拿起箱籠里的一顆貓眼石,道:“小姑娘叫喬簌簌,蒼龍軍六部都尉喬瀛的幺妹?!?/br> 扶風上前的步伐一頓。 戰長林道:“非說一年前在滄州瞧見了他大哥,硬要尋,怎么勸也不聽。屁大點一小姑娘,瞞著家里人千里走單騎,這回可好,直接折賊窩里來了?!?/br> 庫房里只點了一盞油燈,擱在壁柜上的,戰長林站的那個地方光照不到,黑成一團。 扶風喉頭滾了滾,委實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內情,思及覆滅的蒼龍軍,低聲道:“那何不早說,我們也好早來營救?!?/br> 戰長林把貓眼石扔回箱籠里,道:“又不是算命的,誰能算著她在這兒?!?/br> 扶風怔然。 戰長林轉過身來,看到了居云岫,那盞燈點在她身邊,橘黃的光籠著她,她換了那身刺眼的嫁衣,穿回了以往的襦裙,是她最愛的深紫色。 戰長林心里順暢了些,再次打量庫房,道:“這么多的戰利品,郡主殿下準備如何處置?” 居云岫道:“與你無關?!?/br> 戰長林笑道:“話不能這么說吧,且不提見者有份,今日剿匪也有我的一份功勞啊?!?/br> 居云岫打開櫥柜上的一個錦盒,取出里面的冊子翻開,不回話。 戰長林兀自道:“要不這樣,珍寶器皿統統歸郡主所有,至于銀兩這等俗物,就賞給小僧吧?!?/br> 扶風皺眉道:“閣下一個出家人,要這么多錢財做什么?” 戰長林道:“實不相瞞,年前寺中大火,燒毀了兩座大殿,小僧這回下山,正是奉住持之命,化緣來的?!?/br> 扶風眉頭皺得更緊。 戰長林一派坦然,看看扶風,又看看居云岫,后者把手中冊子合上,放回錦盒里,交給扶風道:“這是賬本,下山時,庫中贓物全部帶走,記得逐一核對,若有遺漏,唯你是問?!?/br> 戰長林:“……” 屋外又傳來腳步聲,是一名護衛匆匆而來,稱被扣押的賊匪那邊發生了些意外。扶風臉色一變,要向居云岫請辭,又遲疑于戰長林還在場,一時不知是該主動請命,還是等候命令。 戰長林瞪向他,臉拉得老長。 扶風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等了須臾,見居云岫確無指令下達,這才拱手走了。 窗外銀輝如水,夜已經很深,居云岫拿起燭燈,轉身往外,戰長林走過來,攔了她的去路。 一盞燈火躍動在彼此間,戰長林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居云岫的臉。 “忘了問,要嫁的是趙家的哪一位?” 光明明更亮了,他的聲音卻偏暗下來,居云岫垂著眼,重復:“哪一位?” 戰長林不理她的反問,盯著她冷漠的臉,一字一頓吐出那個名字:“趙霽?” 居云岫故作恍然:“哦,對,是趙霽?!?/br> 戰長林目光炯炯,勾唇:“那可真是‘賀卿得高遷’了?!?/br> 居云岫也勾了勾唇,抬眸看向他:“我自當日勝貴,君可敢獨向黃泉?” 戰長林蹙眉,聽明白后,“嗤”一聲低笑。 居云岫越過他往外走,戰長林往前一步,居云岫一驚,手里燭燈險些拿不穩,后退時,抵到了箱籠旁的櫥柜。 戰長林撐在柜壁上,低頭:“我若敢呢?” 第6章 . 嘲諷 “拋妻棄子的白眼狼?!?/br> 夜風從窗外撲入,燭光在彼此眼底躍動,居云岫握穩燭盞,盯著戰長林眸心里的那簇火焰,良久,道:“那就請吧?!?/br> 戰長林眸光一沉。 居云岫別開眼,推開他要往外走,戰長林不動。 “好馬不吃回頭草,長樂郡主要想嫁人,什么樣的郎君尋不到,為什么,偏偏是他?” 居云岫因他不動,已蹙了眉,聞言道:“當朝權相,趙氏當家,天下郎君能有幾人顯貴如此,我既要嫁,為什么不能嫁他?” 戰長林道:“合著這一嫁,是求富貴啊?!?/br> 居云岫挑眸。 戰長林對上她清亮的眼神,這一回,目光定定,分寸不讓。 居云岫便也寸步不移:“不管求什么,比上一嫁強便是了?!?/br> 戰長林臉龐一瞬間被陰翳覆壓。 居云岫舉步向前,這一次,戰長林不再攔了。 次日,護衛從山下來報,奉云城外戰火未熄,官府、叛軍兩軍對壘,一個仍在守,一個仍在攻。 扶風按照居云岫的吩咐,安排眾人繼續在寨中住下,同時加大了對賊匪的□□力度。 巳時二刻,晴日朗照,籬笆小院里亮晃晃的,戰長林坐在一根木凳上,逗弄被栓在樹下的黑狗。 黑狗還小,因昨夜沖撞了居云岫,給王府里的護衛狠抓來綁了,雖沒受多大傷,但精神頭蔫得不行。 戰長林揉它腦袋:“看家護院的活兒不好干,他們人多勢眾,護不住不怪你,別往心里去?!?/br> 儼然不記得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甚至還是領著“他們”破門而入的罪魁禍首。 黑狗不知情,耷拉著耳朵,垂低眼任他揉了一頓,感動地聳聳鼻尖。 戰長林唇角挑起笑,松開它腦袋,倏地察覺到什么,轉頭。 微風習習吹過,籬笆外,一個小人扶著柵欄站著,黑溜溜的眼睛透過縫隙看進來,被發現后,慌張地縮回了手。 戰長林眼神變了變,展眼望外看,樹影蔥蘢的籬笆外,再無旁人。 這小家伙,看來是玩得太野,跟仆從走散了。 戰長林向他招手。 恪兒猶豫著,似有些怕生,戰長林便指了指面前的小黑狗。 恪兒眼睛果然亮了亮,小嘴一抿,鼓起勇氣走進來。 戰長林坐在凳子上,笑著看他。 三歲大的孩子身量還很短,rou嘟嘟的一個,皮膚又白,給日頭照著,簡直像個會走路的雪娃娃。 眉眼極其像他。 戰長林想起昨日在車上見面時,他濕著這雙跟他一模一樣的眼睛,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忍俊不禁,笑完心里又一酸。 聽說他是很愛哭的,這樣愛哭,既不像他,也不像居云岫,倒像驗證了坊間的論斷——沒有父親的男孩,多半都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