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9)
她循著水泥路,漫無目的地往聽不見大禮堂擴音器的反方向走,不知不覺要走回教學樓了,忽然看到左邊實驗樓一樓通往二樓的樓梯上正坐著兩個穿高三校服的女生,一個在哭,一個像在安慰她,溫柔地幫她擦眼淚,忽然,親了親她的眼睛。 孟晚霽愣了愣,鞋跟一下子踩得很重地往那里走去。 兩個女生聽見敲擊聲,立馬站起,頭也不敢抬地往二樓直跑了上去。 盛槿書坐在第一次遇見孟晚霽的那片樹叢旁曬太陽,從孟晚霽的身影出現在這條路上,眼神就跟著她移動。她目睹了全程,不確定孟晚霽想做什么,就看見孟晚霽轉了方向,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與從教學樓方向過來的德育處主任打了個照面。 盛槿書怔了怔,眼底不由浮起淺淡的笑意。 很快,又斂了下去。 孟晚霽沒發現她。德育處主任走后,她不放心地又往實驗樓看了一眼。有些失神,她抿著唇,無意識地、習慣性地走向了盛槿書所在的那片樹叢。 盛槿書望著她。 猝不及防,她撞進了盛槿書的眼底。 仿若往昔再現。 孟晚霽心臟重重跳了一下。僵了一秒,她勉強想起來與她點頭致意。 盛槿書神色已經恢復尋常。像最普通的同事,她問候她:孟老師也是出來透口氣的? 孟晚霽嗯了聲,抬腳準備要離開。 盛槿書忽然問:最后一個環節,不能沒有嗎? 孟晚霽頓住腳步。 沒頭沒尾,她卻聽懂了盛槿書問的什么開場PPT上顯示,感恩講座上的最后一個流程是慈善企業當場給全校貧困特招生頒發助學金。 所有的貧困特招生都要上臺,赤裸裸地暴露于全校師生的目光下。 孟晚霽心口輕松少許,她說:黃校長和企業溝通過,已經確定取消了。 代價是,剛剛上臺起帶頭作用的那幾個學生,必須點明該企業的付出。 有時候,慈善不完全只是慈善,它有作秀的成分,但你又不能否認,它確實幫到了一部分的人。就像此刻大禮堂里的感恩教育,孟晚霽覺得不適,可看著滿場淚眼婆娑依靠在一起的父母孩子,你似乎也不能說它完全無用。 孟晚霽心里很矛盾。 她攥風衣兜里的指頭,問似乎是和她一樣逃離出來的盛槿書:盛老師為什么出來了? 盛槿書哂笑,懶洋洋的:不喜歡。 孟晚霽問:為什么? 盛槿書反問:孟老師心里沒有答案嗎? 孟晚霽與她對視著,忽然了悟。 一切盡在不言中。 不是她奇怪,是講座的落點確實偏了。 感恩的心,不是靠一時一刻的愧疚感和虧欠感激發出來的。感恩教育,也不是這一節兩節課的刺痛與共鳴就能完成的。那應該是一種日常生活中家長與老師一點一滴的身體力行、言傳身教培育出的體悟與素養。 盛槿書微啟紅唇,孟晚霽的手機忽然響了。 她取出,來電顯示是同年段的一個老師。 沒有特意避開,她就地接起,對方說:孟老師,辦公室里來了一個家長點名要找你。 孟晚霽猜測可能是哪個來參加講座的學生家長禮堂找不到她過去的,應了聲好,我馬上過去就掛了電話。 盛槿書挑眉。 孟晚霽說:有家長找我,我先走了。 盛槿書點頭。 孟晚霽轉身,走了兩步,盛槿書忽然在身后說:孟老師,孝順感恩,與聽話順從,也不是必然聯系。 像是就是論事,又像是意有所指。 孟晚霽回頭看她。 盛槿書臉上只有禮節性的淡笑。 孟晚霽不確定是不是自作多情。她沒有應,轉過身,思緒紛亂地往辦公樓走。 辦公樓高二年段辦公室在樓梯口往里的第二間,剛拐過,她就看見辦公室門口站著一個身量不高,穿著樸素,滿頭銀發的中年婦人。 是哪個學生的家長? 她思索著走近,婦人轉頭看見了她,忽然就小跑了過來,伸手緊緊抱住了她,帶著哭腔喊:我終于找到你了! 孩子,我是你媽啊。 孟晚霽全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間凝固了。 第27章 婦人的哭喊聲太大了,驚動了半個樓層的老師。高二辦公室里坐著的老師全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高一辦公室里有老師探出頭來,發現是同事,又尷尬地退回去,半隱半現在門框旁。 那些目光,像刀一樣。 孟晚霽面無血色,宛若雕塑地站著。她由婦人抱著哭著,等她稍歇一段落才很淡地開口:說完了嗎?放開我。 她動動雙臂,婦人馬上更用力地箍住。 你是不是怪mama,你不要怪mama,mama當時也是沒有辦法啊,mama也不想的,家里沒錢,沒錢給你治啊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仿佛要軟倒在她身上。 孟晚霽的臉色卻更淡了。 她不知道眼前這個女人究竟是不是她的親生母親,也不想知道。 從很早的時候她就從親戚閑聊的話語中拼湊出了自己的身世,他們以為她還小,聽不懂的,可她聽懂了,那些同輩的孩子們也都聽懂了。 他們都說她命大、也命好。她承認。 因為先天性房缺、室缺,又或者,還因為是女孩,她未滿月就被遺棄在車站外的垃圾桶旁。天寒地凍,她沒有被凍死也沒有被餓死,被好心人發現,而后收容進了孤兒院。孟士培從孤兒院里領走了她,做好了三周歲后給她動手術的準備,可她命硬,兩周歲時,自己全長好了。 女人此刻說的這些話,不過更印證了這些是事實罷了。 她張口,用冷靜得像冰的語氣告知:你再不放手,我要叫保安了。 女人的哭聲愕然止住,抖了兩下,還要哭嚎,孟晚霽說:去會議室。 她低眸看著她,眉梢眼角都是冰寒,神色肅然無波,女人有些怵。她沒有見過心這樣硬的人。 她識時務,喏喏地松開手。 孟晚霽不再看她一眼,挺直著腰,走在她的前面,路過高三辦公室,轉彎。 身后的女人抽噎聲很大,反反復復地解釋、詢問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孟晚霽一個字都沒應。 會議室要到了。 孟晚霽忽然走快兩步,跨進了門內,哐地一聲,把門甩上反鎖了。 門外幾步之遙的婦人猝不及防,登時哭嚎聲又大了起來。小霽、小霽、阿囡! 婦人在門外瘋狂地拍門、拍窗。 孟晚霽打電話叫保安。 她掛掉電話,看到屏幕上有水,才發現原來自己哭了。 視若無睹、狀若未聞,她拉上會議室玻璃窗的窗簾,攥著雙拳站立。幾秒后,還是慢慢地蹲下了身子,蜷縮起來。 她全身都在抖。 可是一聲嗚咽都沒有漏出。 盛槿書坐在樹叢旁,忽然就看見兩個保安匆匆忙忙地往辦公樓跑去。她愣了一下,莫名不安,馬上站起了身跟著往辦公樓趕去,抵達的時候看到的便是好幾個老師遠遠地站在拐角處圍觀一個五十上下的婦人被保安拉走。 婦人一邊掙扎一邊在罵:我是你媽??!你沒良心!你這樣對我,要遭雷劈的! 盛槿書心跳很快,她返身去高二辦公室,孟晚霽不在。 她問辦公室里的老師:孟老師呢? 幾個老師面面相覷,都欲言又止。 盛槿書一下子反應過來,快步向會議室跑去。 會議室的樓道里已經安靜了下來,婦人被拉下了樓梯,咒罵聲幾不可聞,兩個高二年段的老師站在樓道里,似乎在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敲門,問問孟晚霽情況。 盛槿書開口:你們回去吧。 兩個老師看盛槿書的臉色,交換了個眼色,拍拍她的肩膀,好好安慰下孟老師。,都識趣地走了。 盛槿書站在緊閉的會議室門外,心口一陣悶過一陣。 她抬起手,遲疑著又放下。 她不確定孟晚霽那樣倔、那樣要強的性格,會不會想讓人見到她此刻的模樣。 她站在門口,喉嚨潤了又潤,只說了一句:她已經走了。 會議室里靜悄悄的。 盛槿書不再說話,靠著門框,靜默地陪著會議室里的孟晚霽。 下課鈴響了,講座散場了,學生的喧嘩聲漸漸出現。八分鐘后,最后一節課的預備鈴響起。 毫無預兆地,會議室的門開了,孟晚霽從里面走出。 除了眼尾幾不可覺的一點紅,她的容色一如往常,沉穩冷淡??吹绞㈤葧?,她微微怔了一下,隨即,很平靜地說:還有兩分鐘上課了。 盛槿書所有關心的話都被堵在了喉嚨里。 有其他老師從大禮堂回來了,說笑聲從樓梯口傳上來。 盛槿書的唇啟開又抿上,只能目送著她像沒事人一樣走遠。 * 當天晚上,孟士培從袁校長那里知道了這件事。 他給孟晚霽打電話,彼此沉默幾秒,他問孟晚霽:你怎么想的? 孟晚霽獨自一人坐在黑暗的臥室里,她聲音很干,說:我只有一個爸爸,也只有一個mama。 孟士培心臟酸澀。他應:好,我知道了。小霽,你不要管這件事,請假休息兩天,爸爸來處理。 孟晚霽應:好。 可是她沒有請假。 第二天,她還是照常去上課了。 同事、學生那些似有若無的打探眼光,盛槿書旁觀著都覺得難受??伤龥]有勸說孟晚霽的資格。 當晚六點鐘,她和歷史老師調了課,在臥室收拾東西,準備回祝家參加外祖母的八十壽宴,忽然聽見門外有門鈴聲傳來。 除了初陽,一般只有物業和上下樓層的同事會來訪。她猜測孟晚霽此刻應該不會想應酬同事,主動出去應門。 孟晚霽以為盛槿書不會去開門,也準備出去,手剛抓到臥室的門把手,就聽見外面有隱約的對話聲傳來。 孟晚霽老師是住這間宿舍嗎? 是一個陌生的女聲。 孟晚霽心不自覺顫了一下。 盛槿書答:不是,她住一樓,你找她有什么事嗎? 女聲似有遲疑,沒吭聲就走了。 盛槿書合上防盜門,腳步很急。 孟晚霽沒聽見她關臥室門的聲音,就聽見她好像在打電話:我是801在住的老師,一樓有一個形跡可疑的女性,你們是怎么讓她進來?! 安保就是這樣做的嗎? 不要找借口,如果你們都是這樣不作為的話,我會向學校和物業投訴你們的。 是孟晚霽從未聽過的疾言厲色。 她手緊攥著門把,心緒很亂。 她大概能猜到那個人是和昨天的事有關的人,否則盛槿書不會那樣警覺。 她再次生出盛槿書興許真的對她有特別的懷疑,可很快又清醒,這也許只是她體貼和善的慣性使然。 她坐回書桌前出神。 不知道過了多久,盛槿書敲她門。 她打開門,盛槿書站在門口,盛裝打扮。 她提醒她:我外祖母生日,我去給她祝壽,今晚應該不回來了。物業說最近外面不安定,晚上你如果有聽到奇怪的敲門聲,最好別應。 像剛剛的事沒有發生過。 孟晚霽眼睫顫了顫,裝作一無所知:嗯。 盛槿書像是想說什么,終是沒說,轉身出門。 她走后很久,孟晚霽依舊坐在書桌前。 課件一張都做不出來,敲門聲也沒再出現。只是,她收到了數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 他自稱是她弟弟,罵她那樣對誠心去認親的母親和大姐會遭天打五雷轟的。 他譏誚她:你以為你傍的孟家人就是真心對你的嗎?你知道人家把你當成一條癩皮狗嗎?你以為要不是孟家給的消息,我們怎么找到你的? 孟晚霽把這條短信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了很久。 沒有回消息,她把短信刪了,號碼拉黑了。 脊背慢慢地彎了下去。 * 九點鐘,祝家大宅里賓客散盡,外祖母、舅舅舅媽們都留盛槿書在祝家休息一晚,表妹也纏著說好多年沒有和她閨房夜聊了。 盛槿書猶豫再三,還是決定:改天吧。 她揉表妹嬰兒肥的臉,抱住外祖母晃了晃,撒嬌:等周末有時間了,我一定再過來陪外婆好好說說話,外婆就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 外祖母被她撒嬌得心都化了。小女兒去得早,就留這么一個獨苗苗給他們,他們疼她都來不及,哪里舍得和她計較。 她輕拍她的背,慈愛地說:好好好,外婆等你,走,外婆送你出去。 盛槿書推辭:不要啦,外面風大,我自己出去就好。 老人家執意要陪她再走走,說是消消食,盛槿書盛情難卻,只好允了。 她攙著老太太走在前面,舅舅舅媽們跟在后面。老太太突然湊近了打探:我們小槿是不是有情況啦? 盛槿書愣了一下,說:外婆你想什么呢,沒有啦。 老太太將信將疑:是嗎?外婆看你這次回來,瞅著比以前有生氣多了。 盛槿書好笑:外婆你什么意思嘛,我以前難道是死氣沉沉的? 她扮了個鬼臉,老人家立刻被她逗得開懷,認錯說:沒有沒有,是外婆老了,眼神不好。 但是,臨上車前,老太太還是不相信地叮囑了句:哪天真的有情況了,一定要帶來給外婆看看啊。 盛槿書無奈地笑了聲,應:好啦。 她揮揮手,與大家告了別,上車駛出祝家。 九點半,她回到寧外教師宿舍樓。 保安看見她就和她保證,說那個人趕出去以后,晚上再沒有任何生面孔出現過了。 盛槿書稍稍安下心。 她做好孟晚霽已經休息了的準備。沒想到推開門,一片昏暗中,她卻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在她腦海里跑了一整晚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