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
二十分鐘后,他們到了目的地。 許知微以為他們會去游戲室或者是KTV之類的地方,但是顧衡帶著他穿過巷子,停在一棟門面看起來很安靜漂亮的店,掛著花顏寫真攝影的招牌。 顧衡伸手拉住黑色柱體的門把手,對許知微說:到了,這里。 許知微沒想到顧衡會帶他到一家攝影店。 店鋪一樓地方不大,一目了然。進去就是招待客人的茶座,有個圓臉女人在給客人推薦套餐,一看到顧衡,她讓顧客先自己看相冊,過來笑著招呼:少爺來啦,喝點什么? 顧衡向她介紹:寧姐,這是我同學,帶他來玩。 寧姐化著淡妝,頭發燙著好看的小卷,用夾子夾在腦后,只在鬢邊落下一縷,顯得成熟又嫵媚,她說:真難得!你帶同學來,還是和第一次。 她熱情招呼他們,又去拿飲料。 顧衡熟稔應對:沒事,寧姐你忙,毛毛哥在樓上? 他說著就拉著許知微上樓。 影樓的鐵藝樓梯做成夸張的螺旋形。顧衡一邊上樓一邊解釋:毛毛哥是我遠房表哥,寧姐是他老婆。他們打拼了好幾年開了這家夫妻店,我經常過來玩。 許知微問:你對攝影感興趣? 顧衡頓了一下,說:還行。 二樓是攝影棚,被分做好幾個區域,裝飾著不同主題。 老板毛毛哥正在和徒弟在為一對新人拍棚內照。 顧衡只在旁邊看了一眼,沒打擾他們,低聲對許知微說:來這邊。 他把許知微引到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推開房門。那個房間比狹窄的走廊,顯得高大寬敞,但里面十分雜亂,墻上掛著大大小小的裝飾畫,柜子上堆滿了各色假花花束,做舊的黃銅色相框,拍攝時用的小道具。 穿過這些雜物,房間臨窗的一角布置成一個小小的畫室。 墻壁前一塊巨大的白布垂下,一直鋪到地上。那里有一張給模特坐的凳子。 對面放著畫架和畫師的位置,似乎一直有人在這里作畫。顧衡自然而然拿起畫架上的筆比劃著遠近距離。 許知微放下書包,雖然還沒明說,但他隱約猜到了顧衡帶他來做什么。 做我的模特吧。我想畫你。顧衡終于坦白。 許知微在白布前坐下,問:為什么? 顧衡專注地看著他的臉,從額頭到眼睛,再到嘴,然后再慢慢重復一遍。 許知微不知道他是在用視線丈量五官位置還是在評估他的外貌。 知微,臉向左邊轉15度左右。顧衡的聲音輕而不容懷疑。 許知微照做了。 對下巴微微抬一點,好了,顧衡的筆尖開始在紙上滑動,因為你很適合被畫。 哪里適合? 顧衡看著他:全部。 許知微不知道該不該把這當做贊美,只能調整個舒服的坐姿。 許知微第一次做模特,沒有經驗。 我能說話嗎? 不要 說話。 我只能干坐著?太無聊了。 顧衡對他安撫似的笑了笑。許知微閉上了嘴。 他們同時安靜下來。 許知微的心情逐漸放松。他一開始以為顧衡是在捉弄他,也許顧衡只是在紙上胡亂涂一只豬。但是顧衡坐在他對面,眉頭微皺,視線專注。許知微第一次看到顧衡這么認真。盡管他真正認識顧衡才幾天時間,但他很確定,顧衡是真的很認真。 許知微忍不住想,難道顧衡是想考美院? 那么難怪他去文科班。 器材室這一角又恢復了剛剛的安靜。許知微能聽到臨街窗外的音樂聲,還有隱約游客的嬉笑聲。 余光中能看到極細小的塵粒在飛舞。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會想到人人避之不及的顧衡,會這樣安靜作畫?人永遠不會想到另一個人有多少秘密。 十五分鐘過去了,也許是二十分鐘 許知微的視線又慢慢游移到顧衡臉上。顧衡不笑的時候,是另一種氛圍,眉眼銳利,更像成年男人。 別動。顧衡低聲說。 許知微覺得奇怪只是視線的變化,顧衡怎么察覺得到?他又有些心虛,怕顧衡誤會什么。 我沒動。 你說話了。 許知微干脆換了個話題:你畫畫是愛好畫著玩,還是準備考美院? 顧衡沒有回答,他盯著紙面好像在仔細地處理線條,過一會兒才說:只是畫著玩玩。 他馬上意識到許知微問題里的陷阱,補充說:就算是畫著玩,你也不能亂動。臉對的角度都和剛才不一樣了。 他們開始動與沒動車轱轆的時候,寧姐上樓來打斷了他們,來喊他們一起吃午飯。 許知微還有些猶豫,但顧衡已經態度自然應聲說:我們這就下來??磥硪呀洸皇堑谝淮卧谶@里蹭飯。 但許知微沒有顧衡的自來熟和厚臉皮,他拿人分毫都習慣記在心上,所以對這招待便有些遲疑,但是這時候提出離開,好像也很掃興。幸好顧衡推了他一把:客氣什么,又不是請你去吃山珍海味。 果真是很簡單的快餐。 一人一份涼拌面。堿水面條,拌著粗粗切出的黃瓜絲,油炸花生米,是街邊最常見的那種涼面。配菜是一家有名的連鎖鹵菜,涼拌菜酸辣爽口,就著拌面一起吃特別香。 下午他們沒有繼續畫那幅畫。 顧衡說光線改變了,他想明天再畫。同一時間,同一地點。 許知微再次強烈表示無聊:太無聊。我受不了這無聊。 顧衡好笑:我還以為你是個挺有耐性的人。 許知微不知道顧衡哪來 的這印象,大概又要扯他是好學生之類的話。 他終于吐露了真心:我以為,你會帶我搞點更刺激的事。 顧衡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笑,他說:你真可愛。 他說著這話,像變戲法一樣,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了半包煙,長長的手指敲敲煙盒,用嘴叼出一支煙,然后將煙盒開口對著許知微:你的意思,是像這樣嗎? 許知微沒有猶豫,他也取出一支煙,塞進自己嘴里。 顧衡掏出打火機,為他們點燃。 他們坐在影樓二樓向外的樓梯邊。這里背陰,少人,但視野并不壞,能看到商業街后面一片片的民居。 夏天濃密的綠色正在城市每一個角落生長,在這里甚至能看到民居陽臺上的蓬松吊蘭。顧衡呼出煙霧,許知微很快學會。 你爸失蹤的事顧衡似乎覺得這是個開導人的好時機。 許知微含著煙,淡淡說:沒事。我不會難過了,我習慣他不在家了。 顧衡側過臉,看著許知微含煙的樣子他的嘴唇略薄,血色也有些不足,抿著唇瓣含住那支煙的樣子,卻很自然,無端讓人有些聯想這個人肯定學什么都很快。 顧衡緩緩說:我的意思是,你爸在外失蹤那么久,其實你應該做好心理準備。 許知微不明所以地看著顧衡。 難道顧衡想說他該當他爸已經死了嗎?這倒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 第四章 靠近 什么心理準備?許知微問。 顧衡沒有直視許知微的眼睛,他的聲音很慎重:男人在外那么久,不與家人聯系通常是有了新的女人,新的家庭。 許知微一時呆住。 顧衡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我沒想嚇你,但中年男人就是這種玩意。 許知微這才從凝固中恢復,他甚至勉強微笑起來:你怎么這么清楚? 顧衡好像聽到好笑的笑話,他說:因為我見得太多了。你沒有聽過過顧常盛的事嗎? 他爹顧常盛,久負種馬盛名,是本市壞胚子們的偶像。 你沒有聽說過嗎?顧衡彈彈煙,饒有興致,好像在聊其他人的八卦。 許知微問:那些傳聞都是真的? 差不多吧。 許知微又受到一次沖擊,大概震驚之情都在臉上漏出來了。顧衡笑起來:有那么震驚嗎? 許知微遲疑著說:因為我聽說顧常盛的大院子住了七八個情婦還有好幾個孩子像后宮 顧衡哈哈大笑:什么?居然傳得那么夸張了。 他解釋道:還不至于都住一起。也沒那么多孩子,家里除了我,只有一個弟弟,他很小時候親媽沒了,就接回來和我們住一起。 許知微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評價普通人家很少有這樣的家庭關系。再說他并沒有資格評價或者憐憫。顧衡說起來毫不在意的樣子,看起來和他一樣,都是習慣了。 但他忍不住伸開手臂,悄悄向顧衡那邊靠了靠。 要不要我幫你找找?顧衡沒有覺察到許知微的動作。 許知微沒明白:找什么? 顧衡奇怪地看了許知微一眼:找你爸。我雖然不想用顧常盛的錢不過如果是找人這種大事,用他點關系無所謂。 許知微垂著頭,思索片刻,低聲說:不用了。 他沒有解釋為什么,顧衡也沒有追問。 他們默契地不再提這個話題。 回家路上,許知微還在想今天的事。 顧衡沒有給他看那幅他做模特的畫,而是用布先蓋住了,理由是不想讓人看半成品,一定要到他覺得不需要再修改的時候再揭曉。 許知微沒想到顧衡還會有這樣患得患失的一面。 他已經決定了,只要顧衡沒有真把他畫成一頭豬,不管他畫成什么奇形怪狀,一定要往死里贊美,夸他畫得像。 想到這里,許知微抱著書包擠在地鐵人群里,不由泛起微笑??吹杰嚧安A嫌吵鏊哪?,許知微立刻收起笑容。 這種輕快的心情,一直持續到走進小區的時候。 夏天晚上六七點 鐘,天色還不算晚。許知微走過狹窄的綠化帶,突然看到路邊有個老人,身形佝僂,穿著件中建X局的舊T恤,推著一輛小三輪車,在垃圾桶邊挑挑揀揀。 許知微心頭一澀,他快步走過去,拉住三輪車車把:爺爺! 老頭子耳朵不好,看到三輪車被人推動才抬頭:干嘛? 許知微提高音量:爺爺,回家休息吧! 老人越老越固執,并不理許知微,絮絮叨叨:你來得正好,幫我把這些東西搬車庫,整理整理。小孩子,不懂事,都是好東西。撿垃圾丟你人嗎?一個一個都這樣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許知微手里搶車把,那力氣完全不像個七十多的人。 有遛狗的人路過,不由向他們多看兩眼,小狗沖著他們汪汪叫。 許知微臉上發燙,他拗不過爺爺,只能自己推著三輪車去車庫:你歇著,我來弄。 車庫很小,里面已經塞了許多東西各種包裝硬紙板鋪平了摞得老高,塑料瓶易拉罐一大堆。許知微從三輪車上拿下今天的戰利品幾大只紙箱子。 老頭子站在一邊擦汗:白天太熱了,我都在老年中心,等到晚上這時候,又不那么熱,天又亮,撿一兩個小時,就不少收獲! 他聲音很大,很是自得。 許知微默默不語。 爺爺的錢夠用,他有退休金。但是為什么變成這樣,只能說,這就是他們家的情況,他們家人的性格 他知道爭辯無用,只能盡快手腳麻利做完這些事回家。 回到家里,爺孫兩個人都汗淋淋雖說晚上比白天涼快,但進入暑期高溫,晚上氣溫也快三十度。許知微說:爺爺,開空調吧,我怕你受不了。 老頭子脖子一梗:說什么呢!我才不怕熱,是你嬌貴吧?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明明吹吹電風扇很舒服了。 許知微無話可說。 晚上洗過澡,他躺在涼席上翻來覆去,又是到十二點才快睡著。 臨入睡前,許知微迷迷糊糊地想著,顧衡居然說要幫他找他爸,還有點可愛。顧衡說他適合被畫,到底是什么意思全部都適合又是什么意思明天又可以和顧衡見面,這種有些興奮的感覺又是什么? 第二天一早,爺爺就去社區的老年中心蹭空調了。那里一到夏天都是這附近小區的老人,可以打牌,下棋,看報,嘮嗑,還有免費茶水。爺爺絕不會在家浪費電費。他還催促許知微:你不是要去補課嗎?快點去。別想趁我不在的時候開空調! 許知微沒吭聲,背著書包出門。他想了想,又叮囑爺爺:別去撿垃圾了。夏天如 果中暑了,進醫院花的錢,比賣廢品的錢不知道要多幾倍。 老人一臉不服氣,嘟嘟噥噥幾句,又扯到許知微父親身上:都怪你爸。他一想到這個兒子就來氣,不禁罵罵咧咧。許知微想,爺爺一開口就剎不住,今天肯定會在老年中心和別人一直罵這個兒子如何不孝。 一大早,便是這樣心情壓抑。 然而當許知微進了地鐵站,上了地鐵,一路飛馳,不過短短幾分鐘車程,他的心情卻越來越輕快。等到從地鐵上下來,他的心情已經完全開朗,像是有一陣無形的狂風把心頭的陰霾全帶走了一樣。 今天許知微坐在模特位置上,保持和昨天一模一樣的姿勢。 他不再說話,十分安靜。 然而顧衡卻覺得不對勁,他看著許知微,又看看昨天的畫,一個人當然不大可能在一夜之內改變容貌,但許知微感覺確實和昨天有點不一樣。他對自己的眼睛很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