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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白日提燈在線閱讀 - 白日提燈 第79節

白日提燈 第79節

    他雖沒有說是什么事情,但松云大師卻清楚。這位長年波瀾不驚的老者捻著佛珠,嘆道:“阿彌陀佛,薪火不停,識性相攻,安得不危?無愧于心便是?!?/br>
    “無愧于心……”方先野喃喃重復。

    可是人心復雜,即便是自己的心,又有幾人能看透?

    方先野告別了松云大師,從金安寺回到府邸時便見管家驚慌失措地跑來,對他說道:“大人!大人不好了,您出去的這半天,家里遭賊了!”

    方先野怔了怔,忙道:“丟什么東西了?”

    “大人您的書房和臥房被翻得一塌糊涂,您平時不讓我們收拾,我們也不敢……”

    方先野目光一凝,他立刻大步跑過廳堂直奔臥房,關上門后摸到貼著床底的暗盒,打開暗盒拿出藏在其中的那道密旨,打開確認它安然無恙,一顆瘋狂跳動的心才算安穩下來。

    門外有仆人問道需不需要收拾房間。

    方先野道不用,然后把密旨放回暗盒中重新嵌回床底。

    房間里被翻得亂七八糟,丟失了許多他收藏的名貴畫作和瓷器,方先野一邊將房間內的東西都歸置整齊,一邊思索這次失竊難道真的只是意外遭了賊么?

    在這個時局下,每個意外都要謹慎對待。

    他親自把臥房收拾干凈再去書房查看損失,走到書房剛看了一圈。他便心中一緊暗叫不好,疾步跑回臥房去,低頭去看床底。

    那裝著密旨的暗盒,已經不見蹤影。

    這是個局!以失竊引出他的心急,讓他去查看自己最要緊的秘密,便知道他的秘密藏在何處,趁他再次離開時才實施真正的偷竊。

    方先野只覺得心下一陣冰涼,他扶著床板慢慢直起身來,有跟著他跑來的仆人問道:“大人?怎么了嗎?”

    “沒有?!狈较纫袄淅涞卣f。

    是誰盯上了他?那個人之前就知道密旨的事情么?

    他……要去找段胥么?但是段靜元的信上說段胥昏迷不醒,現在便是他去找段胥也無法商量。

    想到不用把這件事情告訴段胥,方先野莫名松了口氣,又因為自己的逃避而更加焦灼。他嘆息一聲揉著太陽xue,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茶壺與瓷盤相撞發出刺耳的聲響,正如他此刻煩亂不寧的心緒。

    段胥病情加重不省人事的事情傳出了風聲,說是千里迢迢請了極為高明的大夫,在皓月居里為段胥診治,平日里不讓人隨便靠近。方先野試著用之前他和段胥約好的方式給段胥傳了信,但是并無回應,想來他是真的病重失去了意識。

    四五天的時間過去,傳來了趙帥在前線畏罪自盡的消息,一時間朝野震驚。但是趙純自盡之后,大梁軍隊反而仗打得比之前還要好,將豐州的土地又奪了回來。

    這天退朝時,林鈞突然叫住了方先野,說皇上有事要秘密召見他。

    林鈞已經不復當年方先野把他從北岸帶來時那般拘謹的樣子,已然官拜四品通議大夫吏部侍郎。他原本來南都時只是做了個上不了朝的小官,不過由于喜愛花鳥的緣故與當時的晉王交好,悄無聲息地成了晉王的心腹。待晉王奪權繼位后,他便一路扶搖直上,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紅人,朝中大臣們少不得要巴結他。

    不過林鈞早就有意疏遠紀王、肅王兩派的臣子,方先野又被降閑職,兩人這一年以來并沒有什么交集。

    方先野看了一眼林鈞,行禮道:“勞煩林大人帶路?!?/br>
    他并非皇上的心腹臣子,之前皇上有意冷落,怎么會在此刻突然秘密地召見他?

    林鈞同他并肩朝皇上的寧樂殿走去,笑著說:“當年方大人從北岸將我帶至南都,對我有知遇之恩。林某無以為報,只能略盡綿薄之力,以后恭喜方大人要平步青云了?!?/br>
    方先野轉過頭來看向林鈞,不動聲色道:“林大人在說什么,方某聽不懂?!?/br>
    林鈞神色悠然,意有所指道:“方大人不是有一道圣旨么?一道扶君子,懲反賊的圣旨?!?/br>
    方先野停下腳步,他盯著林鈞,咬著牙說:“……是你?”

    “什么是我?現在是方大人的話讓我聽不懂了。方大人這里有一道圣旨托我轉交給圣上,以全先皇遺愿,難道不是這樣么?方大人還會私藏圣旨,密而不發不成?”

    第100章 煎熬

    林鈞望著方先野,笑得高深莫測。

    他夜晚常睡不安穩,某夜夜游時竟看見一方先野送一黑衣人出府,借著月光依稀能看見此人身上血跡。

    他驚訝萬分,后來聽說段胥當夜病倒,那夜段府叫去的大夫正是平日里給他診病的大夫。這位大夫和他頗有交情,在他的利誘下說出了段胥的病情,且說他當晚應該是受了寒,暈倒前吐過血。

    林鈞便立刻想起了當夜從方先野府上出來的黑衣人,那人的身形和段胥十分相似,而且吐血和暈倒的時間也對得上。他便懷疑那人是段胥,或許段胥和方先野之間有什么蹊蹺,如今段胥正是皇上的心頭大患,若能抓到點什么便是大功一件。

    他便從方先野這里入手,沒想到竟挖出了這樣一道厲害的密詔。段胥如今是有功之臣,皇上難以找到把柄降罪,又不想放他回北岸。而這個先皇御筆親寫的詔書,是個絕好的契機。

    方先野的目光暗下來,他冷冷說道:“我還以為林大人心系北岸,畢生所愿乃是北岸收復?!?/br>
    林鈞若有所思,笑道:“方大人原來是因為這個緣故,才隱藏至今的么?如今北岸雖還剩九州之地沒有收復,但北岸漢人起義如星火燎原,而上京便在眼前。大梁已有肅英、踏白、鶴歸、成捷、堂北五支裝備齊全的邊軍,對戰丹支的戰法布陣軍隊早已熟稔,還有孟晚、夏慶生、吳盛六、史彪、丁進等一干經驗豐富的將領,趙純是不堪大用,推舉新帥便是。收復河山只是早晚的問題,難道非要他段胥不成?”

    林鈞上前一步,在方先野耳邊輕聲說:“更何況你我皆知,他的身體壞了,早就大不如前,已經沒有什么價值了?!?/br>
    “段胥可以死了?!?/br>
    這句話如同一聲驚雷,在方先野的耳邊轟然炸響。

    方先野攥緊了拳頭,他道:“段胥有恩于你?!?/br>
    “段胥是對我有恩,但是我忠于的是皇上,自然以為皇上分憂為先。方大人你也是心有宏愿之人,如今皇上多疑,你就甘心作為紀王舊人一輩子被冷落,甚至害及性命,那些政策籌劃救民之策完全無法施展嗎?你甘心嗎?”

    林鈞如今正是春風得意,一步一步的勸導亦是篤定。他悠然笑道:“這可是個絕好的機會,段胥此刻正昏迷不醒,你不必擔心與他翻臉扯出自己的舊賬,還可以靠著扳倒段胥獲得皇上的信任,成為我們的人。以后這樣的機會,可不再有了?!?/br>
    “方大人或許是念及舊情心里難受,但是很快就會釋然的,到時候你還會感謝我呢?!?/br>
    方先野面色不虞眉頭緊皺,上下打量著林鈞,林鈞果然是商人出身,每一筆賬算得精明,不拘手段。

    ——若為權勢,便是父子兄弟尚且相殘。

    方先野驀然想起來死去的先皇,這宛如詛咒般時常盤旋在他腦海中的話。南都是個泥潭,朝廷是泥潭中的深淵,這幾個月間更是前所未有天翻地覆,白紙丟進去瞬間便污糟得掉泥,更不用說是有雄心的白紙,大約恨不得自己能更污糟一點。

    他這樣看不起林鈞,可自己又有多干凈呢?

    他們不可能讓皇上久等,最終還是走進了皇上的寧樂殿,那年輕的君主一身姜黃龍袍,眉目堅毅且不怒自威,高高坐在堂上,神色莫測。

    方先野不動聲色地與林鈞一道跪地行禮,道:“臣方先野,參見陛下?!?/br>
    皇上淡淡道:“愛卿平身?!?/br>
    方先野從地上站起來,抬眼時便看見了皇上從桌上拿起的明黃色的絹帛。他聽皇上道:“愛卿有這樣一道圣旨,為何現在才請林卿送到朕的面前?”

    方先野立刻再次跪于地上:“臣自以為德不配位,不堪先皇賞識。且北岸未歸,懲治段帥時機尚早,唯恐打草驚蛇?!?/br>
    林鈞便在一旁笑道:“方大人總是太過謙虛,以至于該得的功勛都推讓?!?/br>
    皇上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他將那密旨放在桌上,淡淡道:“段帥如今身在南都昏迷不醒,城外的大軍已全數開赴北岸,還有比此刻更好的時機么?”

    他站起身來,背著手悠悠地走下臺階,邊走邊說:“趙純死了,死在歸鶴軍里,據說是畏罪自盡。歸鶴不愧是段胥的親軍,膽子可真大。那討伐北岸的大軍,莫不是都姓段?”

    皇上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了。

    方先野抿了抿唇,道:“段帥確實……年少輕狂,鋒芒畢露?!?/br>
    “同是年少,方卿卻比段胥不知沉穩了多少倍。朕相信先皇不曾看走眼,朕也不會?!被噬显掍h一轉,夸獎起方先野。

    方先野便立刻行禮,他低下頭道:“臣承蒙先皇與皇上厚愛,定當忠君報國……聽從皇上旨意?!?/br>
    皇上滿意地收回目光,仿佛閑談般開口:“最近朕還聽說,段將軍其實不是段胥,他從岱州來南都時被貍貓換太子,其實是個胡契人?!?/br>
    方先野心中一緊,卻聽林鈞在旁道:“這么說來,段胥家世代文臣,他去踏白軍前也沒有去過北邊,卻武藝高強精通兵法,屢立奇功,若說只是天賦確實有些勉強。依臣在北邊所見,段帥對胡契人是十分了解的?!?/br>
    “此事并無實證,更何況段將軍將丹支打得連連敗退,若以此發難恐怕站不住腳?!狈较纫安粍勇暽?。

    皇上點點頭,冷然道:“眼下有愛卿這道圣旨便已足夠。無論段胥是不是胡契人,朕都絕不能再放他回北岸。兩日后的早朝,方愛卿可要好好準備?!?/br>
    段胥的身份如何也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權之下已經容不得他。所謂忠君愛國,君臨天下者必要求臣子先忠君,才談愛國。

    方先野沉默一瞬,拜倒在地:“臣,領旨?!?/br>
    這天夜里方先野做了噩夢。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看見了十二三歲的自己在一片微弱的燈火光芒伏案寫著文章,他寫得很開懷,待到最后落款之時筆卻頓住了。

    然后他寫下了“段舜息”這三個字。

    那個少年抬起頭來看著他,面色冷峻,淡淡道:“你還要這樣繼續做他的影子么?七年不夠,你還要繼續做幾年?”

    少年站起身來,向他走過來。

    方先野后退一步,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覺得分外畏懼,這明明是他自己少年時的臉龐。

    “那密旨又不是你逼著先皇寫的,更不是你交給當今圣上的,是段胥鋒芒太露咎由自取。更何況丟了密旨的時候,你本也想和段胥商量,但是他昏迷不醒無法回應你,他運氣太差了,你有什么辦法?”

    “他是榜眼你才是狀元,憑什么他就能建功立業名垂史冊,而你卻要錯失機會寂寂無名呢?你能給大梁的,難道會比他少嗎?”

    方先野輕聲說道——你不要說了。

    那少年望著他半晌,道:“你敢說這些想法,你沒有想過嗎?”

    “承認罷,方先野,你心底里就是這么想的,根本不是林鈞的話動搖了你。如果你真的護段胥,為什么趙公公死的時候,你不把密旨給毀了呢?為什么你不告訴他這件事呢?你從一開始就已經做出了選擇?!?/br>
    那少年已經走到方先野面前,他退無可退,便聽那少年蠱惑道:“你也有你自己的夢想,段胥算什么,丟棄他,背叛他,他死又如何?”

    方先野從夢中突然驚醒,他揉著自己的太陽xue,只覺得一身冷汗涔涔,仿佛有千斤大石壓于心口,無法消解。

    他從床上坐起來,披上衣服下地,推開窗戶想要透透氣。窗外有清冽的梅花香,混雜著寒冷的風,方先野望著月光下的庭院,默然無言。

    突然空中升起一朵煙花,繼而此起彼伏簇簇綻放起來,方先野怔然地抬起頭,眼里映著那夜空中的璀璨煙花,已經這樣晚了,或許是哪家的孩子偷著放的罷。

    他驀然想起許多年前放榜之日,南都夜里放了盛大的煙火慶祝。他作為狀元郎跟在裴國公身后,在玉藻樓的宴席上觥籌交錯,與各位貴人結識,說些互相奉承言不由衷的話。

    其實他不喜歡這中場合,后來借口醉了找了間房間休息,正在房間里閑看煙火時,突然從窗口出現了一個人影。

    來人正是同榜的榜眼段舜息,段胥一個翻身從窗戶里跳進來,背后便是絢爛煙花,晃著手里的酒說道:“岱州的神仙醉,狀元郎要不要賞個臉,和我喝一壺???”

    那時候的段胥比現在還要年輕,意氣風發,勇往直前,段胥一直都不曾改變過。

    方先野想,雖然他很不愿意承認,可是他知道他一直對段胥抱有嫉妒之心。這嫉妒之心甚至是在他還沒有見過段胥,只是以這個人的名字在這世上生活時就開始萌發的,后來被段胥所救后,這中嫉妒摻雜了感激和憧憬,變得更加復雜起來。

    這個人出生于高門貴族,有無數家人,不用努力就可以站在權力中心,率性而為無所畏懼,像一片陰云一樣籠罩著他。

    那時他和段胥倚窗喝酒,心里暗暗想他終于撥云見日,贏了段胥一次。

    可是又想著,或許段胥是那一天里,唯一真心替他高興的人。

    他過早地失去雙親,或許就有點骨子里帶出來的孤僻,與誰都不太熱絡。想想看這么多年里,他真正的朋友,親人,知己,不過就那么一個人。他喜歡的姑娘,也是那個人的meimei。

    仿佛他上輩子欠了姓段的一家,這輩子糾纏上了,甩也甩不掉。

    如果真的甩掉,方先野還剩了什么?

    如果連方先野都面目全非了,他的那些所謂理想,又何以依憑?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也。我來做那不祥之器,你來做那君子之器,如何?

    ——我為將軍執劍策馬打天下,你為宰執執象牙笏板治天下,我不介意飛鳥盡良弓藏,到時候我退隱你好好治理天下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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