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燈 第3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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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告訴她,那場雪是紅色的,就像新春里滿天飄舞的爆竹碎屑一般,但是她不知道紅色是什么樣子。她就站在原地,看著那兩盞明燈在風雪中相互依偎著慢慢升入天際,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奔向哪里。 姨母不會再送她小玩意兒,姨夫也不會再送給她書,他們也不會在母親懲罰她時,跑出來護著她。他們或許會在這個世上重新來過,不過重新來過便意味著,她與他們再無關聯。 父親告訴她,她姨母的家族有注定的命運,姨母在他們家族中已經最為長壽。 “終有一天你的母親也會離開我們,最后就只剩我們父女相依為命,可真是有點凄涼?!彼赣H嘆息一聲,笑著撫摸她的頭發。 她父親說會同她相依為命,他承諾過的。 可父親也食言了。 那一年她穿著孝衣戴著白花,坐在她母親的棺材旁邊。她母親安靜地躺在棺材之中,仿佛睡著了一般。因為修道的緣故,直到九十多歲去世的時候,她的母親看起來也還是個年輕人的樣子,看不到一點衰老的痕跡。 她抱著一個翡翠盒子,盒子里盛滿了灰燼。 或者說,這盒子里是她的父親。 她輕輕撫摸著棺木,那是很結實細膩的金絲楠,她母親生前親自挑的木材。母親一直說生老病死是人間常態,不必太過介意,母親也的確是到了歲數自然地去世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介意,她想應該有權利悲憤或拒絕接受。 但她畢竟已經不是父母雙全,可以耍賴撒嬌的孩子了。 于是她翻身跳進棺木中,躺在母親的身側,像從前那樣伸出胳膊去把她的母親緊緊抱住,懷里還有那個放著父親灰燼的翡翠盒子。 她輕聲說道:“你看,我現在能一只手把你們兩個都抱住了?!?/br> “你們還說愛我,可是你們一個個的都走了,把我留下來,你們這些騙子?!?/br> 她已經成熟到能夠明白她的命運。 出生便死,自此為鬼,長存不衰。所愛皆短暫如煙,唯有深淵同她壽與天齊。 寂靜無聲的午后,她蜷縮在她母親的棺材里,無人應答她的自言自語,只有腰間的鬼王燈玉墜泛著瑩瑩光亮,她將它取下來舉在半空,反反復復地端詳著。 “留下我……還有這個東西?!彼p聲說道。 陽光熾烈地穿過鬼王燈,那個剎那她恍惚中察覺到一種奇怪而微妙的,從未有過的感覺,仿佛有另外一個人在她的身邊。 是氣味。 這個詞突然出現在她的腦海里,仿佛憑空蹦出來的。她怔了怔,氣味對她來說分明陌生又遙遠,仿佛是只存在于別人口中的東西。 什么是氣味? 她為何一瞬間就斷定這是氣味,這樣綿長,清冽,像是風的絲線一般飄浮而來的東西,纏繞著鼻翼和心扉。 這是……沉香、琥珀、蘇合香、薄荷葉、白芨、安息香…… 這是…… 這是…… 段胥的香氣。 他的香囊。 賀思慕拿著鬼王燈的手頓了頓,在漫長如同滄海桑田般的沉默之中,她將茫然和悲傷收拾干凈,然后輕聲笑起來:“想翻看我的記憶尋找我的命門所在,鬾鬼殿主,可真是辛苦你了?!?/br> 陽光、棺材、翡翠盒子、鬼王燈一齊消失不見。賀思慕再次睜眼的時候便看見一輪滿月掛在空中,她坐在伊里爾花園里,被一座法陣籠罩其中。面前的琉璃塔涌動著強烈的鬼氣,如同被黑霧所籠罩,而伊里爾站在琉璃塔邊,緊張地看著她。 賀思慕輕輕一笑,對著那琉璃塔中的鬼氣說道:“鬾鬼殿主,想見你一次真不容易?!?/br> 遠在上京附近,路達走進驛站之中的房間關上房門。感覺到房間里不同尋常的氣氛,他皺皺眉頭轉過身去,便看見他的窗戶大開,月光之下窗邊靠著一個頭戴黑紗帷帽的黑衣少年。 一只惡鬼,一只抱著靈劍的惡鬼。 那只惡鬼向他走近兩步,似乎想要跟他說什么,路達皺皺眉從袖子里掏出一枚骨笛,那是鷹骨做的笛子,刻滿奇異的胡契文字。骨笛吹響時聲音尖銳地如同利刃襲來,惡鬼頭上的帷帽顯現出幾道鬼符,然后猝然斷裂落下。 隨著帷帽落下,少年的眉目清晰地呈現出來。他眉眼深邃五官分明,英俊而明媚,那雙眼睛圓潤上挑,含著一層光芒。 路達有些驚訝地放下了骨笛,說道:“十七?” 少年似乎更加驚訝,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笑起來:“少祭司大人居然認得我?” 路達走上前兩步,將手搭在段胥的胳膊上,從那里傳來了冰冷的鬼氣。 “你失蹤多年,原來是已經死了么?” “……” 段胥點頭,一本正經道:“正是?!?/br> “那你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實不相瞞,你爹讓我來把你趕回上京?!鳖D了頓,段胥明朗一笑道:“當然,這只不過是你爹支開我的一個由頭罷了?!?/br> 第44章 鬾鬼 面前這位編發戴著銀飾,白衣金絲紋的少司祭大人露出一點意外的神色。路達問道:“你認識我阿耶?” 段胥笑起來:“才認識沒多久,但是或許我比你更了解他。他面上說讓我來阻止你回家,但自我離開幽州之后便有人、被鬼附身的人、惡鬼輪番來截殺我,我真是好不容易才見到你?!?/br> 若非暗殺曾是他的主業,他靠著各種痕跡推測躲掉了大部分截殺,能不能來到路達面前還難說。 “哥哥剛剛來信說他生了急病,我正要回上京?!甭愤_皺皺眉頭,他說道:“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么意思?!?/br> “若我沒猜錯的話,你哥哥根本什么事兒也沒有,他只是配合著你阿耶不想讓你回家罷了。除此之外你阿耶,還想要弄死我和我的朋友?!?/br> 路達的目光更加迷惑,段胥微微一笑道:“聽不明白很正常。和我去一趟幽州撫見城你就全明白了。你放心,我不害你?!?/br> 路達看了他一會兒,他將骨笛收到袖子里,點了點頭。 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少司祭大人的反應讓段胥有點意外,他還以為要威逼利誘綁架一番路達才會跟他走,畢竟他現在的身份可不大招人喜歡。 “你相信我?” 路達點再次點頭,他說:“蒼神在上,你的眼睛沒有惡意?!?/br> 聽到蒼神二字,段胥輕輕笑起來,卻聽路達接著問道:“你的那位朋友不會有事吧?” 段胥沉默了片刻,他從地上撿起那可憐的被一分為二的帷帽,在手里撣了撣。 “不會的?!?/br> 她很聰明,同樣的虧不會吃兩次。而她將鬼王燈交給他,并非是要他來保護她,而是要他來隱蔽和保護鬼王燈。 驕傲又強悍的鬼王殿下,向來不會倚仗別人的保護,更不會讓一個凡人——還是她的結咒人來為她做餌。即便是這個凡人愿意,她也不屑如此。 所以誘餌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賀思慕坐在花園中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在那金光涌動的陣法中淡然地望向伊里爾。 “真是忠仆啊,宋興雨能躲避我的召名令,是因為你把丹支圣物交給了他罷。他承諾你,殺了我他就能當上鬼王,將這世上的榮華富貴都給你?” 伊里爾謹慎地站在琉璃塔邊,看著賀思慕并不說話。 琉璃塔中涌動的鬼氣中傳來孩子的小聲,那似乎是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聲音稚嫩但沒了天真,他說道:“賀思慕,你都到今天這個田地了,還嘴硬呢?” 黑暗的角落里,一只半指長的蟲子從花園中“嶺邪路雪”的白芍藥中爬出來,身上隱約閃爍著符文。 那蟲子安靜地順著地面的縫隙一路爬到琉璃塔邊,沿著外壁徐徐而上停在了那團鬼氣之中,悄無聲息地融進了鬼氣中。 在這緊張的場景下,并沒有誰注意到,除了那蟲子的主人。 賀思慕不動聲色地看著,見那蟲子消失之后便冷冷一笑道:“欺軟怕硬、貪心不足、目光短淺、魯莽、愚蠢,百年來毫無長進?!?/br> “你在說什么?”鬼氣里傳來怒喝。 “說你?!?/br> 賀思慕的眼里映著月光蒼蒼,烏鴉鳴叫著落在屋頂上,它們三三兩兩地飛來,在地面走廊上收斂起羽翼,此起彼伏地奏響不祥的樂曲,眨眼的功夫就占滿了花園。 伊里爾有些慌張地望著滿院子的烏鴉。 這些小東西聰明得很,它們喜歡死亡,知道誰才是真正的死亡之主。 賀思慕在陣法中好整以暇地理理裙擺,似乎也不著急從陣法中解脫出來。 以記憶幻境尋找她的命門,這主意勉強可以在她遇到的歷次刺殺中,排到前五十罷??上€沒回憶到鬾鬼殿主想看的部分就醒了。 看到一個能凌駕于她頭上的機會,這鬾鬼殿主就急不可耐興致勃勃地沖過來,真是為他人做的一手好嫁衣。 “鬾鬼殿主,鬼王燈不在你手上,就算我身滅又如何?它的下一個主人也不會是你。你這腦子長得既不好看也不中用,還要它做什么?” 那團鬼氣里傳來氣急敗壞的聲音,怒喊道:“你給我閉嘴!你現在一點兒法力也沒有,我可以把你投進南海冰棺睡一輩子!我勸你最好把鬼王燈交出來,讓它認我為主!” 賀思慕幾乎要為鬾鬼殿主的愚蠢而笑出來。 鬼王燈與鬼冊相生相伴,而鬼冊記錄了除鬼王之外所有惡鬼的命門,有了鬼王燈便相當于把所有惡鬼的性命握在手中。 可知道了命門,也得有本事去取。 “你的法力得鬼王燈十倍增益,就能所向披靡?且不說我,二十四鬼臣里比你強的不在少數,還有左右丞在,他們殺掉你再把鬼王燈搶回來就是了。你不過是被推出來的一個棋子,若你能得手,自然有黃雀在后埋伏你。若你未能得手,其他殿主們也沒有什么損失。我叫你多和關淮走動,是要你學學他的老jian巨猾明哲保身,你怎么半點都沒學到?” 不待對面的鬾鬼殿主發怒,賀思慕突然收起了戲謔,慢慢說道:“不過我有個問題,若你答得讓我滿意了,把鬼王燈連同鬼王之位給你也未嘗不可?!?/br> 那團鬼氣沉默了一瞬,半信半疑道:“什么問題?” 賀思慕靠著一簇薔薇花叢,被那花朵圍繞著,她沉默了片刻,心平氣和甚至于冷淡地問道:“你為什么想要做鬼王?” 那團鬼氣好像聽到什么好笑的問題,嘲笑道:“你在說什么?有哪個惡鬼不想做王嗎?做鬼王之后,便可主宰生殺大權,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要什么要什么,所有的鬼臣甚至凡人帝王都對我俯首帖耳!” 熟悉的理由,不出意外以至于乏味。惡鬼的欲望形形色色,卻總能在這里達成一致,倒也是稀奇得很。 “他們對你俯首帖耳,之后呢?所謂的聲色犬馬榮華富貴,惡鬼都無法感知享受。你所掌控的這個世界,對你來說究竟意義何在?” 那團鬼氣并未回答,對于永遠在追逐不同欲望的鬾鬼而言,欲望實現之后的事情,并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之內。 頓了頓,賀思慕淡淡道:“你們都想要做鬼王,好像這是個多么金貴的位置?!?/br> 那團鬼氣里傳來不以為然的笑聲,宋興雨說:“這既然不是個金貴的位置,那你又何必死抱著不放?” 賀思慕搖搖頭,陣法結結實實地將她困在方圓之地,她就拍拍衣服從地上站起來,銹紅色的裙擺鋪在地上,那一刻滿院的烏鴉突然寂靜了。 烏云蔽月,四下黑暗。 她在一片黑暗里道:“你的答案我不滿意,我不會把這個世界,讓給我討厭的家伙?!?/br> 鬼氣涌動起來,顯然鬾鬼殿主正在暴怒的邊緣,他喊道:“伊里爾,我要把她帶走投進冰棺里!你把她……”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見一柄帶著藍色火光的劍破空而來直插入琉璃塔上,將那團黑氣破為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