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燈 第2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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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然?!鳖D了頓,段胥十分知趣地不再兜圈子,解釋道:“我最初發覺林鈞在試探韓令秋。我對韓令秋好奇是因為懷疑他是天知曉的人,那么林鈞對他好奇,又是為什么呢?無論他和韓令秋有何種牽扯,這都十分奇怪?!?/br> “不過韓令秋有沒有恢復記憶也未可知,糧草被燒他們二人我都有懷疑。劫糧時便帶上了韓令秋,韓令秋的表現不像是jian細,丹支要活捉他或許是因為有人對他好奇,想把他捉回去盤問——和林鈞也對得上?!?/br> “于是我向林鈞透露了韓令秋失憶的事情,他心生焦急,比武之時遲遲探不出韓令秋的虛實,果然拿出瞑試來驗證。知道瞑試的要么是丹支王庭要么是天知曉,他孤身潛入府城做jian細,不像是金貴的王庭貴族,便應該是天知曉的人?!?/br> 賀思慕挑挑眉毛:“瞑試?” 段胥點點頭,道:“這是每一屆天知曉弟子出師之時的考核,丹支王庭為觀眾,欣賞兩位弟子蒙眼決斗,活下來的那一個便正式出師,賜予天知曉的編號。十五便是這個假林鈞的編號?!?/br> “既然都是天知曉的人,十五不是一開始就應該認出韓令秋么,何須試探?” “天知曉內不同期的弟子平時并不見面,就算偶爾相遇也都是黑紗縛面只露雙目,韓令秋又破了相,十五怎么可能認出來?” 賀思慕眼眸閃爍,望著眼前這個侃侃而談,身在敵營如在老家的家伙。她悠悠將食指豎在唇前,笑道:“噓,有人來了?!?/br> 段胥和她同時轉過頭看去,便見一個高瘦的男子撩起營門簾。他有一副漢人面孔,頭發用胡契人傳統的方式編成細辮鑲著銀飾,有冰冷如寒夜的眼神,一雙細長的丹鳳眼。他看不見賀思慕,只淡漠地看著被捆在架子上的段胥。 段胥與他對視片刻,誠懇地笑道:“天知曉的十五先生,果然善于易容假扮,雖至親不可察覺?!?/br> 這就是假林鈞的真正面目。 男人走到段胥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冷冷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賀思慕想這可真是個熟悉的問題。從她到韓令秋到十五,每個人仿佛都想掐著他的脖子,讓他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吐出來。 此前便是被鬼王掐著脖子也不曾松口的段胥悠悠一笑,游刃有余地打起了太極。 “我是什么人?你覺得看過瞑試的該是什么人?如今你挾持我還把我綁在這里,等我回到王庭,你可有什么好果子吃?” “你來自王庭?我沒見過你?!?/br> “丹支王庭加上元老院,上百個貴族子弟,你難道還能各個見過面?,” 十五對于段胥的回答不置可否。頓了頓,他又問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十五?” “年齡對得上的只有十五、十六和十七。十六意外殘疾,十七失蹤多年,那你便是十五了?!?/br> “你是故意被我擄回來的,你想做什么?你要回王庭么?” 段胥靠在架子上,笑容燦爛道:“你猜呢?” 他仗著十五不能確定他的身份故而不敢隨便用刑,這太極打得越發囂張,甚至于蹬鼻子上臉:“你猜不出來我,那我便來猜猜你。天知曉很少攪合軍隊的事情,你潛入朔州府城多半是為了調查紅鳥降災之事罷,這種褻瀆蒼言經之事,大司祭最為敏感。你暫時查不出來我的背景,又發現了韓令秋身世成謎,便留在府城里順便幫阿沃爾齊報信。你說這事要讓豐萊知道了,該對你們天知曉有意見了?!?/br> 十五的瞳孔微微緊縮,不過大體上的表情仍然平靜,他淡淡說道:“不必在我面前炫耀你對丹支有多了解,待你到了王庭一切自有分曉?!?/br> 他似乎放棄了和段胥周旋,轉身準備走出營門,段胥卻在他身后悠悠地說道:“作為林老板而活,感覺如何?” 十五的步子停住了。 “你這輩子扮成形形色色的各類人等,大約從沒活成這樣一個熱烈坦蕩的人罷。十五先生,你說著那些以身報國舍生取義的壯語,你看著林懷德在城下心甘情愿地赴死之時,難道就不曾有過一絲動搖么?” 他騙過那么多人,就沒有一刻連自己也騙過去么? 空氣之中有片刻的安靜,陽光之下塵埃飛舞,而十五站在門簾的陰影處,攥著營門簾的手微微收緊。 他沉默了一會兒便轉過頭,神色平靜地看著段胥,淡淡地堅定地說:“沒有。蒼神在上,天知曉為蒼神而生,永不背叛蒼神?!?/br> 仿佛他在作為林鈞時,那城墻上的震驚和悲慟全是精心的演技。 說罷他便撩起營簾走出了出去,黑色的身影消失在門簾之后,只聽見他在外面吩咐增加兵力將段胥看緊。 段胥嗤笑一聲,淡淡道:“活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能有,還管什么神仙鬼怪?!?/br> 賀思慕嘖嘖感嘆了兩聲,她抱著胳膊走到段胥面前,紅色的裙裾恍若無物一般穿過地上的干草。 她靠近段胥,伸出手撫過他的臉龐:“如今你身陷敵營,他們打算把你送回丹支上京,朔州府城風雨飄搖。小將軍,我的提議還在,你要不要向我許愿?” 段胥眨眨眼睛,笑著前傾身體,在她耳邊輕聲說:“說好了要請殿下看戲,怎能委屈殿下親自上場呢?” 只聽輕微的咔噠聲,賀思慕抬眼看去,只見段胥不知何時已從他的手銬腳銬中解脫出來,他轉著被磨紅的手腕,輕松道:“不巧,我小時候學過縮骨。沒什么鐐銬能銬住我?!?/br> 賀思慕瞇起眼睛,胡契人大約會很懊悔沒把他的琵琶骨給穿起來。 第25章 放火 段胥這千層紙又破了一層,破掉的這一層明明白白寫著“縮骨功”這三個字。這種武功需要從小時候練起,日復一日將自己的每一寸骨頭彎折到極限,乃是一種痛苦的武功。譬如剛剛的十五先生,他身高比林鈞要高一些卻能偽裝成林鈞,大約也是用了縮骨功。 段胥走到窗邊上,他挑開窗簾左右看了看,道:“破妄劍在那個人手上呢?!?/br> 他剛剛被捆起來的時候收繳了兵器,破妄劍便在外面一個看守的人手上。段胥從發冠中抽出一段軟鐵絲,在手心纏了兩道,轉眼對賀思慕笑道:“馬上入夜了,戲局該收尾了?!?/br> 這個人最擅長做出乎意料的事情,沒有一步是和常人相同的。按理說城府深沉的人該是一副四平八穩,不動聲色的樣子,這段胥偏偏很會動聲色,卻還是城府深沉。 賀思慕瞧了段胥一會兒,便悠然道:“那我這前排的看客,便拭目以待了?!?/br> 夕陽很快落下,夜色濃重。并不遙遠的朔州府城里傳來鞭炮聲,喧鬧而熱烈的氣氛透過厚重的城墻,透過營門傳到營內。顯然朔州府城的百姓們并不知道,他們的將軍大人此刻正身陷敵營,身邊唯有一只惡鬼作伴。他們只一心迎接一個風調雨順,無病無災的新年。 胡契人并不慶賀新春,只見一個士兵撩起門簾走進來給段胥送飯,他和十五一樣編著胡契發辮,看了一眼被妥帖地綁好的段胥,敷衍地把飯放在地上。 段胥笑起來,以胡契語說道:“兄弟,你放在這里我怎么吃啊?!?/br> 士兵顯然沒想到段胥會說胡契語,當他疑惑地抬起頭時,架子上已經沒了段胥的身影,一段軟鋼絲纏上他的脖子猝然收緊。他來不及發出一點聲音就倒了下去。 段胥站在他身后,手上的鋼絲毫無憐憫地收緊,直到手下之人窒息而死。 他托住那個人滑倒的身體,飛快地和胡契士兵換了外衣。段胥拆散了自己束得整齊的頭發,手指在發間靈活地穿梭一番后,他也成了個編發的胡契人模樣。 這編發的手藝,看來是很熟練。 賀思慕抱著胳膊在旁邊看著。 段胥將這個人綁在架子上綁好,還貼心地迅速給他束了個發戴好發冠發簪,麻利地收拾完之后拍拍他的肩膀,道:“對不住了?!?/br> 然后已經改頭換面,完全像個胡契人模樣的段胥戴好頭盔走出帳門,卻被門口兩個看守伸手攔住了。 夜色深沉,無星無月,火把的光芒并不能把人的臉照清晰??词貑柕溃骸翱诹??!?/br> 看來他們還是有幾分上心的。 段胥輕嘆一聲,道:“可惜?!?/br> 幾乎在話音響起的一瞬,他剛剛從那送飯士兵身上搜到的刀就已經出鞘,他仿佛一陣迅疾的黑風,貼著這個營帳疾馳了一圈。在人甚至來不及呼救的時候,這一圈守營之人便紛紛倒地血濺三尺,咽喉破開。 段胥悄無聲息地完成了這一切,然后從其中一個看守身上拿回了他的破妄劍。他丟了手里那笨重的長刀,將破妄劍系在腰間,以口型對賀思慕笑道:“一會兒就會被發現,走啦?!?/br> 他的表現仿佛是個新年里不小心放鞭炮炸了雞籠的熊孩子,干了壞事便撒丫子跑——完全沒有一種在殺人的肅穆感。 賀思慕微微瞇起眼睛,坐在她的燈桿上飄在段胥旁邊。見他貓一樣無聲無息地在營帳間穿梭,所過之處無數人悄無聲息地倒在地上,他習慣一劍斃命并在人倒地之前扶一把,讓他們安靜地落地。這是非常嫻熟的暗殺手法,他做得干凈利落。 已經有人發現犯人逃脫并且到處殺人,喧鬧的聲音響了起來,士兵們喊著“人跑了!”“在哪里?”“這邊……不,是那邊!” 段胥的行進路線十分奇怪,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來回折返,搞得胡契人也暈頭轉向不知他殺到了何處,更不知到底有多少人在殺人,甚至有人高喊有數上百大梁人偷襲軍營了。偏偏段胥還不嫌亂,以胡契語驚慌大喊道“漢人扮做我們的樣子了!”,這聲音一傳十十傳百,舉著刀拿著火的胡契人都開始互相懷疑對方是不是jian細。 段胥就像一只混入羊群的披著羊皮的狼,一會兒隨著他們呼喊,到了人少的地方又開始大開殺戒。他彎彎繞繞,硬生生憑一己之力攪亂了胡契軍營,趁著他們自亂陣腳之時摸到了武器庫。只見他一手拎一個桐油桶,澆在攻城的戰車上,然后在外面的混亂中制服了一匹亂竄的馬綁在戰車上。 段胥一把火點燃了戰車,戰馬感覺到燙意便瘋狂地嘶鳴起來,奔出營帳橫沖直撞,到處點燃營帳。偏偏今夜罕見地刮起了東風,火趁著風勢迅速蔓延起來,原本混亂的丹支軍營越發混亂。 賀思慕看著這一幕,突然想起大概半月之前段胥問過她,什么時候夜里會刮東風。 到目前為止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是他就謀劃好的。 段胥燒了武器庫便馬不停蹄地奔到旁邊的營帳就往里面闖,門口的守衛想攔他卻被他泥鰍似的滑過,他一掀門簾就喊道:“稟告將軍,武器庫被燒了!漢人放火了!” 賀思慕看過去,營帳正中正慌忙穿鎧甲的可不就是那呼蘭軍的主帥阿沃爾齊,旁邊還有許多丹支衛兵軍官,滿營的黑辮子?;蛟S是形勢過于混亂還有段胥的胡契語太過地道,他只是被訓斥了幾句,便看到阿沃爾齊抱著頭盔匆匆邁步走來,嘴里罵著幾句胡契語的粗話。 在他經過段胥身邊時,段胥微微一笑,寒光閃爍間破妄雙劍出鞘。阿沃爾齊身邊的護衛也不是等閑之輩,立刻暴起要將段胥撲倒,但是他們怎么比得上段胥非人般的速度,段胥旋身躲避同時雙劍左右兩邊一齊砍去,動作快得只能看見影子,阿沃爾齊圓睜雙眼的腦袋就切豆腐似的落在了地上。 這也是丹支有名的戰將,怎么也不會料到自己陰溝里翻了船,死在這么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子手里。 護衛的劍同時也砍傷了段胥的肩膀,連上上次的傷,他這一左一右也算傷得均勻。段胥右劍擋開那護衛,左劍挑起地上的人頭麻利地裹了系在腰間。他這番大張旗鼓的刺殺一出,大批的丹支士兵已經涌來,將段胥團團圍住,被唬住一時沒人上前。 段胥雙手拿著劍,在手里好整以暇地挽了劍花,淡淡一笑道:“哇,好多尸體啊?!?/br> 這句話他是以漢語說的,大概這滿營的人,也就賀思慕能聽懂。 段胥左腿微微后撤一步,然后飛快地沖進了士兵中間,他的裝扮太像胡契人以至于讓包圍他的士兵眼花,這還不夠,段胥一邊殺一邊挑燈,倏忽的時間便把帳里的四盞燈都打滅了。整個營帳里烏漆墨黑,只有此起彼伏的痛叫倒地聲,隨后趕來的弓箭兵都傻眼不知道要射誰,趕緊叫人來舉火把,但是舉火把的也擠不進去,只能照見一片混亂的黑。 賀思慕在這一片混亂中,悠悠地在這帥營里走了一遍。丹支在城外立了許多營帳,每一頂都長得一模一樣,根本看不出哪個是帥營,段胥怎么會知道阿沃爾齊住在這里? 她走著走著,突然踢到了一個盤子。她俯下身看去,發現這瓷盤子里放著幾條紅尾魚,一條已經被吃了大半。賀思慕環顧四周便在角落看見一只瑟瑟發抖的藍眼白貓,這種貓金貴的很,像是西域來的品種。也只有阿沃爾齊這樣的地位養得起,而且能帶到前線來。 賀思慕想了想,心道原來是這樣。 段胥應該知道阿沃爾齊是個愛貓之人,上戰場也不忘帶自己的寵物,且只用小紅尾魚喂養。故而那日在城墻上,她對段胥說看見士兵拿著紅尾魚走進這個營帳,他便知道這是呼蘭軍的帥營,是阿沃爾齊所在。 賀思慕再抬頭看去的時候,段胥已經不見了身影,重新被火光照亮的帥營里全是尸體,幾乎每一具都是被割喉而死,死得非常規整,只是血涌得到處都是。 剛剛段胥開殺之前,是不是說了句——好多尸體??? 賀思慕輕輕一笑,喃喃道:“囂張的小子?!?/br> 她乘著鬼王燈從營帳飄了出去,沒多久就找到了她頭骨最好看的小將軍。如今的呼蘭軍營亂做一團,士兵相疑對方是不是漢人扮的,武器庫被燒了,帶火的戰車到處亂竄燒成一片,主帥又身死——就跟個灑了水的熱油鍋一樣,油點子到處亂濺。段胥以驚人地速度飛奔著,他奔到營帳邊緣的馬欄處搶了一匹戰馬,翻身上馬駕馬飛奔而去。 雖有人試圖去攔可也成不了氣候,被段胥不知從哪個倒霉蛋身上擄來的弓弩射死許多,眼看著他越跑越遠了。 ——這大鬧了一場便拍拍屁股走人的家伙。 這世上還活著的人里,大約沒有比他身手更好的了。 賀思慕飄到他身邊,淡淡地問:“武器庫?” “阿沃爾齊習慣把武器庫安置在他的帥營邊上?!倍务愫喍痰亟忉尩?。 “你可真是天生的一身好筋骨?!?/br> 段胥笑出聲來,他興致盎然地說:“上次這么說的還是我師父,他一直覺得我腦子聰明根骨清奇,必成大器,所以對我挺好的。雖然他讓我從七歲就開始殺人,十四歲時殺光了自己的同期。但好歹我也騙過了他,借著他的偏愛活下來了?!?/br> 賀思慕怔了怔,目光微微沉下來。 火光的映襯之下,段胥身上多處受傷,英俊而輪廓分明的臉上也沾了許多也不知是他的還是別人的血,他那雙眼睛卻非常明亮,仿佛在談論什么有趣的事情,歡快得過分了。 從前他雖然眼里永遠含著笑意,看起來散漫不上心,但目光深處總是凝著一點鋒利的光。但是此刻,那道光卻有散開的趨勢。 他歡樂得不太正常。 “你怎么了?你還清醒么?”賀思慕冷冷地說。 換是其他人,怎么也不會問一個游刃有余攪亂敵營刺殺主將的人——你還清醒么? 段胥似乎怔了怔。 突然之間兩支箭破空而來,段胥閃身避過了第一支,第二支卻射在了馬腿之上。馬嘶鳴一聲翻倒在地,段胥同時從它身上跳下來,在地上翻了一圈便站起,看著不遠處馬上拿著弓望著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