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臺見 第103節
視頻里于嵐貞還在念叨,“可惜哦,這些路燈還能用,處理了多浪費。還不如安到我們單位去,那警局后邊兒黑漆漆的,我每次下班你爸如果有事不來接,我都害怕……” 以前有幾年許愿他爸任務重,于嵐貞下夜班太晚,都是許愿騎自行車去接。 現在許愿上大學去了,他還真有點擔心他mama一個人回家怎么辦。 路燈昏黃,燈桿邊擠滿了人、車,這是它最后的熱鬧。 那時候,許愿抬頭望天,真就經常分不清現在是去上學了呢,還是已經學了回來。 那會兒是真的早出晚歸,到校開始上早自習了,北郊才迎來第一縷陽光。 如今,仲夏夜蟬鳴陣陣。 他們走了,路燈也要走了。 于嵐貞又將鏡頭對準院內,好幾棟樓已然熄滅全部燈光。 她說:“你看,家屬院樓基本都搬空了,今晚還有六戶人家在院兒里,還能待個三五天?!?/br> 這里承載許愿的舊時光和夢,亦是永恒凈土。 記憶里月光滿地,年齡相仿的小孩們成群跑過,遠處機場夜航訓練的飛機平穩起降—— 這世界的高樓大廈與這里無關。 這世界的燈紅酒綠也與這里無關。 高樓樓頂的航空障礙燈不再是窺探他們的紅色眼球,而是一顆顆跳動的鮮活心臟。 許愿問了句:“媽,阿航家還和我們一塊兒么?沙盤呢?” “沙盤?秦姐家那兒子吧?不了,他們家不住北郊了。說她兒子高中要住校,另外買了別的地方?!?/br> 于嵐貞回憶道,“阿航家還是住安置房,但我們新小區挺大,估計倆家也挨不到一塊兒去?!?/br> “哦……”許愿有些失落。 以后吃聞酥園也不方便了。 “沒事嘛,你們倆都上大學去了,放假回來再約著玩兒唄。他mama老說,她兒子要當醫生怎么怎么的,問我你去海大是不是搞科研,我怎么說???” “你說我經商的,”許愿一下被逗笑了,“下海經商!” 這時間,許愿忽然明白,他舍不得的不止是那一草一木,那樓房,那街道與路燈,或者說是那個廢棄掉的、破舊的機場……更多的,還是家屬院的人。 阿航、沙盤,鄰里嬸嬸姨姨,還有一些很少回來卻經常聯系的兒時伙伴,一些他不太認識卻能喊他一聲“愿愿”的人們。 好像只要家在,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光也就還在。 現在他才懂,風居住在街道里,街道也住在風里,就像鳳凰山滋養他們長大,他們也守著那片土地。 “經商也行。其實,我和你爸一直不太希望你真的報軍*警專業,”于嵐貞語調轉下,幽幽嘆氣,“我們一直把你養得這么嬌氣、良善,就是不愿意讓你去吃這份苦,不愿意讓你見到那么多黑暗面?!?/br> 在掛電話之前,于嵐貞還說,你平時多開導開導小原,他的事兒我們都知道了,身上有傷就去治治,別擰巴。 “好!” 許愿有些驚訝于他媽第一次在自己出柜后主動提起原曜,“他已經掛了青島醫院的號了,明天去看?!?/br> “那可好,”于嵐貞嘴里念念有詞,舒心道,“那可好……” 第二天,原曜身上那身傷去青醫附院看過了,醫生一看他整個后背被砍成那樣,直接把老花鏡翻出來戴上,讓他去床上躺著。 許愿手里拿著門診掛號單,站在旁邊,臉上難掩心疼之色。 醫生看他情緒不好,隨口問了句,“你們是今年大一新生嗎?哪個學校的?!?/br> “中國海洋大學,大一新生?!痹S愿換上笑,“從南方來的?!?/br> “喲,好學校呀,好眼光?!?/br> 醫生推了推眼鏡,坐下來,手指一寸寸地在原曜背上按壓,一邊搖頭一邊道,“這么深的疤,難搞!你是他什么人?” 突然被問話,許愿連忙接上:“我是他哥哥?!?/br> “兄弟一起考上的?緣分,”醫生說話很慢,“這輩子能做兄弟,是上輩子修來的緣分……” “您說得對?!?/br> 乖乖回答完畢,許愿扭頭對原曜抬眉挑釁!你看你,之前還不喜歡我叫你兄弟。 是兄弟又是愛人,這叫親上加親。竹馬么,談不上,畢竟中間缺失那么多年,得用往后余生去補。 那天醫生說,不是沒救,還能治療,但這么大面積這么深的疤,恐怕得做植皮手術。原曜說回學校再想想。 去海大報道的當夜,兩個人趁著沒封校,又跑出來。 他們在學校附近的商圈住下,吃完飯找了個人少的海灘散步。 一般一入夜,海灘邊是要封鎖禁止人進去的,所以留給他們踏浪的時間就那么一兩個小時。 等到太陽落進海面,夜晚的大海將變得兇猛、危險。 遠處海天懸掛落日,萬千金光破云層而出。 許愿一腳踏進金燦燦的散沙里,手中拎著球鞋,走在原曜前面。原曜單肩背著擦腳的濕紙巾,拿手機給他拍照。 “你在拍什么?” 鏡頭里的許愿回過頭來,唇角上翹,鼻梁挺拔,眉目清秀,眼睫在陽光下投一片影。 他迎著海面,發絲搖動在耳畔,耳廓覆蓋上似血的殘陽紅。 “拍你啊,”原曜再按一張,“拍完發朋友圈?!?/br> 許愿傻掉了,“???” “屏蔽掉長輩和親戚,”原曜笑起來,“怕他們看了血壓飆升?!?/br> 許愿問:“那大學同學和老師看到怎么辦?” 原曜仰頭,“無所謂?!?/br> 許愿也跟著他笑,腳陷進沙子里,多少搖搖晃晃,有點兒站不穩,“那你拍帥一點兒。等下我也給你拍,拍完我也發?!?/br> “你真要跟著我發?”原曜被他站不穩的樣子逗樂了。 “我發!” 許愿一舉手,揚起一抔沙,音量大了點,“別人怎么看,都去他*媽的。我不在乎?!?/br> 拍完照,兩個人蹲在沙灘邊選照片,最終挑出來幾張。 一張是兩份海大錄取通知書的合影。 一張是在青島膠東國際機場拍的夜景。 剩下兩張,許愿挑了那天游泳比賽奪冠時的合照,原曜挑了鳳凰山家屬院的路燈。 除了這些,還有對方在沙灘夕陽下的剪影,眼尖的人能看出來。 兩個人各發各的,文案不一樣,乍一看沒什么問題,可是細品就有點兒明顯了。 原曜發得很利索,文案就四個字:得償所愿。 許愿很直男地評論了一句:沙發! 原曜無語,扭頭看他:“你能不能說點兒別的?” “好,我再評論一個愛心……”許愿愁了,“我用什么文案呢。原……原什么,原來是你?” 原曜的毒舌技能又開始:“略土?!?/br> “那我想想……” 許愿凝視他的臉,想起原曜來家里的第一天,那個又裝逼又酷炫的自我介紹。 好,他發了個:日月與星辰。 這兩條朋友圈幾乎同一時間發出去,隱晦又甜蜜。發出去沒多久,舒京儀在兩條下面評論:呵呵。 李淳評論:????哪里怪怪的 白條評論:艸。。。。 顧遠航評論:我在敘利亞打仗都沒受過這么重的傷嗚嗚 小沙盤評論:青島有好吃的嗎哥? 顧遠航回復他:傻孩子啊,你就知道吃?。。?! 一滑動手指,原曜評論區更新了,是他忘記屏蔽的陳永言。 陳永言回了四個字:一語雙關? 原曜手一攤,把手機遞給許愿看,“你看。我們真的很明顯?!?/br> 斜陽晚照,沙灘上的人逐漸變少。 許愿讓原曜走在身側,兩個人并肩而行。 原曜個頭高,從許愿這個角度看過去,后背剛好遮擋住一半海上落日的金光,再加上他自己近視,那些光芒若有若無,如利箭,真像翅膀一般自原曜肩胛骨的位置蔓延開。 或許,他的少年真的已經脫胎換骨了吧。 許愿怔了怔。 “怎么了?”原曜問。 “突然想聊聊?!痹S愿說。 原曜點頭,放慢步伐,“聊什么?” “在遇見你之前,我特別喜歡許愿。特別是在落日時分。那時候,天會變得金光閃閃,和現在一樣。橙紅雙色的云漂浮在我摸不著的地方,好像神明降世,我說什么都會實現?!?/br> “難后來我發現,我這人特別倒霉。許什么愿望都不會成功?!?/br> “風再后來,我所求的越來越少。因為還沒來得及期盼,它就已經實現了?!?/br> 在太陽即將陷入海平面的時刻,原曜回過頭來接話,側臉逆著光,“許了什么?” 許愿站定身子,眼神真摯。 “在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里,你都是我向時間許下的愿望?!?/br> 愛是比時間更難握住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