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臺見 第76節
他個兒高,坐直了身體放眼望過去,幾乎是茫茫書海一片,下腳和放手臂的地方都稀缺,平時愛打鬧的李淳也不偷閑,這會兒抄文言文注解抄得比誰都勤快。 許愿將課桌桌面收拾得很干凈,只有幾本需要的書。抽屜里倒是滿得塞不進東西。 桌面上貼了枚?;?,也是蔚藍一片海,風起波濤。 明天再找打印店老板換一個去。 北京,能報哪兒呢? 現在最讓他困擾的問題不是原曜要去哪兒念書,而是他有點看不清黑板。 站在講臺上的一個個人臉還算清晰,但是他們身后的字,許愿看得費勁,得不自然地瞇起眼睛才能看清楚。 那些字體的輪廓模模糊糊的,有重影。 最先注意到許愿瞇眼睛的是舒京儀,因為他坐在前面,一回頭就能望到。 許愿瞇眼完全是不自覺的動作,看黑板時瞇一下,又低頭抄寫,再抬頭看,眼眸又窄一一些。 舒京儀只當他是知道眼睛不舒服的,往后挪了挪凳子,拿把直尺在許愿眼前晃:“你近視了?” 他眼里是許愿是一雙清透大眼,影沉沉的,絕沒有近視,更沒戴過眼鏡。 許愿茫然道:“沒有啊?!?/br> “那你瞇眼睛干什么,你看不見?”舒京儀皺起眉頭,起身要走過來。 他著急,說話的嗓音也略微大了點,聽得其他同學紛紛側目。 原曜自然也聽到了,停下了筆。 “不至于近視吧,”許愿仍舊掙扎,眼睛如虛焦般稍有些迷糊,“我,我調整一下還是看得清的?!?/br> “你剛剛瞇眼睛了。你看看黑板上寫的什么,還看得清嗎?”舒京儀提醒。 許愿聽不進去舒京儀講了什么,大腦一片空白。 他捏住桌上草稿紙的頁腳,越捏越使勁,掐得手指通紅,手一抖,斷了根弦似的,把草稿紙猛地扯壞了大半邊。 * 作者有話要說: 第56章 眼鏡惹的禍 “明天我穿這么高的領,這以下你隨便親?!?/br> 一圈人都注視著許愿的情況。 許愿越發緊張, 手心和額頭溢出一層薄汗。汗水濕透他的皮膚,宛如滲透進骨髓, 濕噠噠地滴著水。 他打了個寒顫,覺得冷。 等高考成績出來后,填完提前批,如果成績達標,他七月份是要參加軍*檢的。普通軍*檢不同于空*軍招飛,對視力和身體卡得沒那么嚴格, 但要求近視手術必須在半年前完成。 現在已經二月份,來不及了。 原曜深知不能急他,放軟了嗓音,強壓下急躁情緒, 以連哄帶勸的口吻:“你別瞇眼睛, 睜大, 慢慢看, 不要著急?!?/br> 許愿平時不是個急性子,現在卻像被人往后腦勺砸了一棒槌,腦子里嗡嗡響, 什么黑板字都看不清了。 其實他看不見黑板或者投影儀, 已經不是一兩天的事了。 現在他回想起來, 記憶中總有些片段是混亂模糊的。偶爾他看不清什么東西,也會下意識瞇一下眼,自己根本不曾察覺異樣。 許愿燒紅了臉,咬咬牙,不愿意說有什么字, 也不愿意看, 倔得繼續埋頭用筆。 他做了兩三道題, 一道都沒對,手還抖,不知道在草稿本上亂畫什么,估計再沒心情看書。 見他不對勁,原曜敲敲桌面,起身教室外走,不忘用手里的筆端點點許愿的胳膊,“你來一下?!?/br> 舒京儀是班長,平時對許愿照顧有加,這頭一回看見原曜主動約許愿出去,不知道是要干什么,多問了句:“還沒放學,你們去哪兒?” “去掛眼科?!?/br> 現在兩個人同進同出的,還是家長接送,原曜不怕有誰看得出什么,他也不在乎了。眼下這種緊急情況,他必須得陪在許愿身邊。 “要請假嗎?假條在我這兒?!笔婢﹥x從包里摸出一沓薄紙訂成的小冊子,攤開撕下一張,遞到原曜手里,“填好了找她簽字就行?!?/br> 舒京儀想了一下,改口道:“你給我吧,我拿去簽?!?/br> “嗯,麻煩你了?!痹啄笾埣贄l,扶許愿的胳膊,悄悄在人胸前比了個“1”,說:“你先出去?!?/br> 意思是,你去高一教室等我。 一診考試考砸被叫去辦公室的那次,班主任給原曜說過,你和許愿家里情況特殊,平時有什么事兒要請假都可以,但是不能太明顯,不然全班都知道他們倆開特例,準得背地里說什么。 五分鐘后,舒京儀批好了假條,到門口去將假條交給原曜。 假條離原曜的手心僅一步之遙時,舒京儀倏地停了手,假條紙張被風吹得嘩啦啦響。 他問:“要不然我陪許愿去?” “不用,”原曜微頓,直接拿過舒京儀手里的假條,“我的事?!?/br> 高一教室里黑漆漆的,人走空了。 學校門衛要等著高三走完了才回來挨個鎖門。 高三放得晚,偶爾來高一說點什么事兒,已經成了他和原曜共有的默契。 現在,許愿一個人站在高一一班教室后門里放籃球的地方,背靠后門,茫然無措。原本對未來的計劃被全盤推翻,讓他堅持熬過高三的一半信念也墜落。 至于另一半,還剩原曜了。 一顆籃球滾落至腳尖,許愿輕輕踢開它。 原曜沒讓他等太久,拿到假條后背著自己的書包便下來了。走的時候他跟舒京儀說,如果有同學問許愿去哪兒了,就說有點發燒,回家了。對許愿能刨根問底的好哥們兒只那么幾個,說發燒這理由準得信。 過來的時候許愿看過,高一這層樓是一個人都不剩,教室里又空又黑,只有校外的建筑透光進來,窗戶外漫天紫羅蘭。 原曜出現在教室后門邊,周圍靜悄悄的,唯有對面樓的高三年級還亮著燈。許愿一見他,心頭如同某個柔軟位置塌陷下去,一下變得脆弱,迎面抱住原曜的身體。 畢竟是在學校,他還不敢像在家里那樣抱腰或是摟脖子,只能像哥倆好那樣,直接抱住兩邊胳膊,把原曜勒在懷里邊錮得死緊,都抽不出手來安撫他。 “我怎么覺得,”許愿胸口發悶,再多說一句話像要死掉,“我怎么覺得我又有點看得清了……” “因為你哭鼻子了?!痹椎皖^,用鼻尖蹭蹭許愿的,抽出手臂,用大拇指抹掉他眼角不易被發現的眼淚,“怎么還哭了?!?/br> “我,我從小就,”許愿也捏住校服袖口,胡亂地往臉上招呼,擦也沒擦干凈,“就住在機場旁邊……” 原曜明白他的意思,但許愿越想越難受,只得接過話茬,“膝蓋摔了,有疤,眼睛又近視了,視力過不了?!?/br> “你強調一遍干什么,”許愿雙眼通紅,瞪他,“倒霉的總是我?!?/br> 干嗎還重新給他捋一遍! “別想了,萬一你只是階段性眼花?!?/br> 原曜把許愿的帽衫翻過來,蓋在頭上。他從教室里帶了件厚外套出來,那是高三生一般都會備在教室里的,有時候天氣涼,晚上氣溫驟降,又生不起病,只得在教室里再放一件。 給許愿披上外套后,原曜從書包里翻出來一條圍巾,系好,輕聲道:“我給言哥說了我要陪你去醫院。他在校門口等我們?!?/br> “言哥要是看出來怎么辦?” “大方承認吧,反正我們也要上大學了?!?/br> 這個“反正”的句式,在以前聽著很欠揍,現在怎么聽怎么舒服。許愿想起他問過原曜,說要是爸媽發現了怎么辦,會不會斷生活費,原曜當時笑了一下,說,那我們一起想辦法賺錢,反正日子總能過下去。 “原曜,”許愿忽然出聲,眼淚全給憋回去了,一張臉通紅,也不知道是害羞還是委屈的,“你看我眼睛紅不紅?” 原曜倒還真配合地靠近湊上去,“紅啊,兔子似的?!?/br> 許愿突然抬手壓住原曜的后腦勺,親在他嘴唇上。 遠處,還有高三走廊上學生打鬧的動靜,他們所存在空間卻寂靜無比。黑暗中,人的感官似乎更敏感一些,原曜沉著地回應他,將后門關得掩住一半,手不閑著,繞到許愿后腰,圈住往身前送,兩個人的體溫更貼近了。 半小時后,陳永言靠在眼科醫院門口抽煙。 最近去哪個醫院都要掃場所碼,陳永言不放心送兩個孩子去綜合公立醫院,只得給送去民辦的眼科醫院檢查。聽原曜說,許愿應該是近視了,才發現的,但不確定,所以得驗個光,做點眼部檢查。 陳永言抽完一根煙,揉揉眼,撥弄頭發。自己是不是上年紀,眼睛不好使了? 來的路上等了兩三次紅綠燈,一般情況來說他都會看窗外路況,但今天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的,往中間后視鏡看了眼。他看見原曜閉眼休息,旁邊許愿卻在看著閉眼休息的人,眼神有點兒……他形容不出的怪。 睡個覺有什么好看的?! 許愿眼神還特別膩歪,不像平時那樣是雙笑眼,除了樂看不出別的情緒。 “言哥?!?/br> 他應聲回頭,許愿和原曜正從不遠處往車前走。 這兩個人靠得緊,才長成男人,身材是剛破土而出的筍,后腰挺拔、肩膀寬、體型勻稱,又都身著打眼的校服,稍稍親密一點兒都足夠吸引眼球。 “結果出來了?怎么樣?”他問。 原曜下意識看了許愿一眼,后者如霜打過的茄子,垂眼不吭聲,睫毛在醫院路燈的照射下往眼窩投出小扇子。 許愿深吸一口氣,決定主動面對事實,“我的確是近視?!?/br> “那就好那就好,”陳永言還挺會安慰人,“眼睛沒毛病就行?!?/br> 也是,如果眼睛出點什么問題那不比近視還慘?許愿這么想,心里堵著的那一塊兒舒服了一點。 他攥著驗光單,再長嘆一聲,“注定無法報效祖國了我?!?/br> “報效祖國多累呀,”陳永言覺得許愿好玩兒,也愛逗他,“你要不跟著原曜混吧,我觀察過了,他特會照顧人?!?/br> 許愿拽過原曜胳膊抱住,絲毫不掩飾喜歡,嘚瑟道:“是原曜跟著我混!” 陳永言一邊開車,一邊說:“接這個任務之前,我們領導跟我說,陽哥給他提過,說原曜和許衛東他兒子關系不太好?,F在看來不見得,你們倆親得跟親兄弟似的?!?/br> “是,是吧?!痹S愿有點心虛,緊張得捏了捏原曜的手,不敢再亂得意。 趕在十二點之前,陳永言把兩個人平安地送回了院子里。 “言哥明天見?!?/br> 許愿對陳永言招手,陳永言點頭,在街道社區狹窄的小路邊倒車,左右打轉好一會兒,才把車順利地換方向開了出去。許衛東這一兩天不在家,便讓陳永言把車開回去,每天也方便。 最近原曜在家屬院里遇到些鄰居,有人還是會主動給他打招呼,看不出講過什么閑言碎語。許愿說,院兒里的人其實沒百分之一百的惡意,是太閑了,出于窺探的心思想要去知道。不過事兒都過了,他們也不會再說了,人生長短漫漫幾十年,成千上萬個日夜,沒有人會一輩子記得別人的家事。 原曜心里明白,當初四下午的事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