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嘆道：“太太只嫌她生的太好了，未免輕狂些。太太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心里是不能安靜的，所以很嫌她。像我們這樣粗粗笨笨的倒還好?！?/br>
    “美人似的，心里就不安靜么？你哪里知道，自古以來美人安靜的多著呢。這也罷了，怎么咱們私底下玩笑的話，太太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漏風聲，這可奇怪了?！?/br>
    襲人佯裝瞥了他一眼，怪道：“你有什么忌諱？一時高興，你就不管有人沒人在場。我也曾使過眼色，遞過暗號，被別人知道了，你還不自覺?！?/br>
    寶玉轟的坐起身，擦了眼淚：“人人都有不是，為什么太太只挑她們的，單不挑你和麝月秋紋的？”

    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驚，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半晌才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玩笑不留心的時候，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來發放我們也未可知?！?/br>
    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治不到你頭上來?！?/br>
    嘆了口氣，又說：“只是芳官尚小，過于伶俐些，未免是有些倚強壓人，會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她：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做細活的。眾人見我待她好，未免怕她奪了自己地位，也是有的。只是晴雯，也是和你們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里過來的，雖生的比人好些，但也沒妨礙誰什么。就只是她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竟也沒見她得罪了哪一個?？墒悄阏f是因為她過于生得比別人好，反被這個治罪，天下哪有這樣的理兒！”說畢，復又哭起來。

    麝月睨了襲人一眼，心中很是懷疑，太太連她們這里的一干大小事全部清楚了然，若不是有人給太太當耳目，說出去連她都不信。

    反正她自己是不會對不起晴雯的，芳官四兒和晴雯又玩的好，自然也不可能。剩下的也就是襲人和秋紋了。

    不過秋紋倒還沒入了太太的眼，這里唯一和太太走的最近的便是襲人。以前晴雯還常常暗諷她：喜歡現眼，拍主子馬屁。如今連麝月都覺得這事八成和襲人有關，但苦于沒有證據。

    看著傷心的寶玉，麝月垂淚道：“晴雯嘴巴雖然壞了點，但卻是一心為二爺的。不知是哪個壞了心肝的非得在太太面前告她？本來就病著，如今又被攆，依她要強的性子，還不知會如何呢？”

    襲人細揣，此話竟是麝月有疑她之嫌，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了?！?/br>
    寶玉冷笑道：“原是想她自幼嬌生慣養，何嘗受過這幾日的委屈？如今是一盆才透出嫩箭的蘭花送到豬圈里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里頭一肚子悶氣。她又沒有親爹熱娘，只有一個醉鬼一樣的姑舅哥哥，她這一去，哪里還等到一月半月？我竟再不能見她一面兩面了！”說著，越發心痛起來。

    襲人笑道：“可見你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們不過偶而說一句，你就說起不吉利的話來。你如今好好的咒她，難道就應該了？”

    寶玉卻道：“我不是咒人，今年春天就已有征兆了?！?/br>
    襲人忙問：“何兆？”

    “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道有壞事要發生，現在果真應驗了。先是林meimei，然后是晴雯。林meimei倒是無事了，可晴雯偏偏要受這一遭兒冤罪?！?/br>
    襲人聽了，又笑起來：“我要不說，又撐不住，你也太婆婆mama的了。這樣的話，怎么是你讀書的人說的？”

    寶玉嘆道：“你們哪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東西，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為靈驗的。就像圣人祠前的柏樹松樹，都是堂堂正大之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它就枯干，世治它就茂盛了，這不是應兆么？若從小的來說，就如太真沈香亭的木芍藥，端正樓的相思樹，不也有靈驗嗎？所以我說這海棠亦是應著人生的?！?/br>
    襲人聽了他這番癡話，又覺可笑，亦覺可嘆，因笑道：“這話越發說的我火氣上來了。那晴雯是個什么東西？就費這樣的心思，偏拿這些正經人來作比。還有一說：她縱是再好，也越不過我的次序去。就是這海棠，也該先用來比我，還輪不到她。想是我要死了呢！”

    寶玉聽了，連忙掩住她的嘴，勸道：“這是何苦？不過是一個說法，你又這樣起來。罷了，再別提這事，別弄到最后去了三個，又多你一個?！?/br>
    襲人心下暗喜，笑道：“若不如此，也沒個頭了?！?/br>
    麝月冷笑著起身，臨去前睨了襲人一眼，“晴雯是個丫頭，所以就不是正經的人了？那這樣說起來，咱們有幾個是正經人？”話完便賭氣出去了。

    留下寶玉有些發愣，襲人尷尬的笑道：“這麝月的脾氣也愈發的大了！我不過就那么隨口一說，她竟還生氣了?！?/br>
    寶玉搖頭，“她脾氣向來是好的，可能是因晴雯走了，心里正難受呢！”

    “難不成我們就好受了！”襲人說著也起身，“太太交代了以后是你的事，我們就得小心，不然我們也沒有好果子吃。我這就去忙了，以后再不敢偷懶的?！?/br>
    “哎哎，你先過來，我還有一句話要和你商量，只不知你肯不肯?，F在晴雯的東西，是瞞上不瞞下，悄悄的送還她去。再有咱們常日積攢下來的錢，拿幾吊出去，給她養病，也算是你姐妹好了一場?！?/br>
    襲人聽聞笑道：“我還以為你要說的是什么事呢？你把我看得忒小器又沒人心了。這話還用得著你說？我把她的衣裳以及用的東西已收拾打點好了，都放在那里。白日里人多眼雜，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我悄悄的叫宋媽給她拿去。我還有攢下的幾吊錢，也給她送去?！?/br>
    她心中本就有鬼，對晴雯也含著幾分愧疚之意，這些事情便已早想到了。

    寶玉聽了，點點頭兒。

    襲人笑道：“我原就是‘出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好名頭還不會買去不成？”寶玉聽了方才她說的，又陪笑撫慰她，怕她寒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