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4)
它的分針就有南舟整個人那么高,直直指向12的方位。 南舟站在時針、分針與秒針合縱連橫的陰影之下,撫摸著玻璃上和自己心臟平行位置映出的人影。 只是光太強,南舟看不清他。 他站在光里,似乎隨時會消失。 南舟知道這是錯覺,但他的指尖還是強迫性地在玻璃上畫下一個又一個圈。 仿佛這樣就能畫地為牢,把人圈在原地,圈在他的心里。 以前,他看到記憶,多半是在夢里,或是在幻境。 這是南舟在清醒狀態下,難得的一段漫長又清晰的記憶回溯。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明確地記得教堂、玻璃,和廣場上回望著自己的人。 反正在真正醒過來后,南舟腦海中又只剩下一片荒蕪。 等南舟再定神去看時,江舫已經不在樓下了。 緊接著,一只手柔和地拍上了他的后背。 早在樓下時,江舫便注意到了南舟的出神:在想什么? 南舟定定望著他,抬手替他擦落肩膀上那些本不存在的光芒,一下一下的。 江舫由得他在自己身上動作。 他看得出來,南舟的狀態不大對勁。 他聲音很輕,似乎是怕驚了南舟那場似真而幻的夢境:南老師,是不是還沒睡醒? 南舟也以輕聲回答他:你不要站在光里。我想看清楚你。 江舫神情一動,抬手握住了南舟的手腕:你是不是想起來了什么? 指腕處有力的握感,終于幫助南舟徹底從過去和現在的迷墻中折返。 他抬頭看著江舫,眼里是明確的疑惑:什么? 江舫眉心一蹙。 他終于在南舟的眼神里,意識到了自己長久以來都覺得奇怪、卻影影綽綽抓不住的一點疑惑。 南舟對待他那段失去的記憶,態度不正常。 南舟明明知道了他在乎的蘋果樹先生是自己,也從易水歌那里知道了,自己是《萬有引力》的玩家,也是在半年多前的游戲玩家昏迷事件中,迄今唯一的存活者。 他接收到的林林總總的信息已經足夠多了。 按理說,南舟不難根據這些推測出,是自己帶他離開了永無鎮。 而那半年時光,他們是一起并肩走過的。 江舫本以為以南舟的剔透心思,他心里應該早已經有了數。 不拆穿,也是想等自己主動將真相告訴他。 但此刻,有一個更不妙的猜測浮現在了江舫心間: 他不是忘了,他是根本想不起來。 不是想不起來那段記憶,而是連自己丟失了一段記憶這種事情也會偶爾忘掉。 任何一段人遺失了一段記憶,都會因為缺乏安全感而格外在乎,只要能抓住一點點的線索,就會拼了命的追根究底。 南舟也是在乎秘密的,且好奇心遠勝常人,不然他不會那樣執著地揪著蘋果樹女士不放手。 然而,相比之下,他對那段和江舫共同流浪的記憶,顯得格外不關心,不在意。 江舫用大拇指不輕不重地撫著南舟的額頭,起了些旁的心思。 自己倉庫內的【真相龍舌蘭】,余量大概還夠用上兩次。 應該用在南舟身上嗎? 會管用嗎? 南舟并不曉得他的心思,把他的手從自己額頭拉了下來,講起了自己的發現:這個世界是有秩序的。 他自然而然地繞過了剛才那段突兀的小插曲。 但江舫也順勢接過了話題:嗯。 和【沙、沙、沙】那個世界一樣,謝相玉為了試驗自制武器的威力,殺了一個NPC,惹出了重大事故,引來了警方調查。 正常來說,游戲副本都該確保封閉,盡量減少外力影響。 不然的話,恐怖片內如果經常有警察跑來跑去,一本正經地調查兇案,雖然更合情理,但難免破壞氣氛。 但在【沙、沙、沙】和【邪降】這兩個相對開放世界的副本內,社會系統都是非常正常且完整的。 對于游戲來說,這更是完全沒有必要的閑筆。 凡是做游戲的都知道,在虛擬世界中,多出一個設定,就意味著要多出千倍百倍的運算量。 就算高維世界的即時演算水平遠超過他們的世界,警察這個在恐怖劇情里相對雞肋的職業,又有什么花心思設置的必要? 只是為了顯得真實而已嗎? 不過,眼下最要緊的,不是去思考副本世界的本質,是要弄清楚降頭師背后的勢力。 南舟現學現賣,在那位被他洗劫一空的降頭師頭皮上用朱砂畫了一個尋位降。 剛剛他還試圖讀取過位置,可惜那降頭師的身體處于運動狀態,大概是昏迷后被人送進了車里,難以即時定位,還得等他安定下來再說。 他們把六個人都集合在了他們的房間內。 被從被窩里強行撈起來,小夫妻兩個困得眼皮子打架,正頭碰頭地互為支架、昏昏沉沉地打瞌睡。 江舫注意了他們一會兒,和悅道:你們不緊張嗎。 他的語氣非常平和,像是在單純關心他們。 曹樹光心里驀地顫了一下,覺得哪里不大對,可江舫的語氣不僅不具任何威脅性,反倒帶著點春風化雨的催眠意味,讓他哪怕想警惕都提不起勁兒來。 他腦子還未完全蘇醒,口齒不清地嘀咕:還好啊剛才鬧成那樣,我和我媳婦都沒醒,他有沒有從我們窗前爬過去我都不知道 江舫記下了曹樹光的回答,轉而把目光轉向邵明哲。 邵明哲依然是衣著厚重地坐在房間一角,眼觀鼻、鼻觀心,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質,絲毫沒有要參與他們對話的意思。 好像他剛才對南舟施以援手,只是他隨性為之罷了。 李銀航想了想,決定發揮一點作用,前去刺探敵情。 她在邵明哲右側坐下,主動搭訕道:哎。 邵明哲看她一眼。 李銀航挺厚臉皮地跟他攀談:你不熱嗎? 邵明哲吐出簡短的音節:不。 李銀航:剛才,謝謝你幫我們。 邵明哲把手插在風衣口袋內:嗯。 李銀航:你好,我叫李銀航。 邵明哲又看她一眼:邵明哲。 李銀航開玩笑:我們倆名字還挺有緣的,民生銀行。 邵明哲: 邵明哲:哦。 李銀航:好難搞啊。 以前,她和南舟不大熟的時候,也吃過南舟的閉門羹,也有過這種咬著牙硬聊的尷尬感。 但那種感覺,和現在有一些微妙的不一樣。 李銀航絞盡腦汁地想著怎么套話,渾然不覺自己不小心把自己的化名扔到了九霄云外,直接露了餡。 她沒意識到,而南舟和江舫誰也沒有做出特別的反應。 然而,努力打起精神的小夫妻兩人,也沒有什么反應。 仿佛李銀航叫李銀航,是一件理所當然、無需質疑的事情。 在注意他們的同時,南舟同樣在注意邵明哲。 他和李銀航一樣,回想著自從和他遇到后,邵明哲說過的所有話。 因為數量實在寥寥,所以并不難盤點。 按字數論,邵明哲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就是幾人在大巴車上初見時的我在這里。 在那之后,他的話就像擠牙膏一樣,幾乎從來沒超過兩個字。 他究竟是性格使然,不喜歡表達自己,還是單純的語言障礙? 在南舟思考著這個問題時,他的手肘被江舫輕碰了一下。 順著江舫目光示意的方向看去,南舟注意到,在李銀航跟他說話時,邵明哲插在口袋里的左手捏成了一個不大自然的拳,身體也朝左邊折去,似乎是刻意在掩藏什么,不想讓李銀航注意到。 那是一個標準的、完全出于下意識的防衛姿勢。 南舟看懂了江舫的暗示。 邵明哲口袋里有重要的東西。 他在保護這樣東西。 房間內的氣氛格外詭異。 邵明哲沉默不語,李銀航口干舌燥。 曹樹光想要放肆地打瞌睡,卻始終不能安心,虛虛睜著一只眼睛,望一望邵明哲,看一看江舫和南舟,總覺得哪里有問題,可又不上不下地憋在那里,說不出來。 南舟在觀察邵明哲,江舫卻在看著南舟,替他記掛著那段失落的記憶。 明明是簡單的副本,明明隊伍中并沒有謝相玉這樣專注于搞事的害群馬,但一股前所未有的不信任感,正在六人之間緩緩彌漫。 第165章 邪降(十一) 根本沒有覺察出自己露了馬腳的李銀航、曹樹光和馬小裴三人倒是心平氣和。 一個人忙著外交,兩個人忙著昏昏欲睡。 覺察了的邵明哲,因為語言功能不甚發達,也沒有說什么。 再加上南舟和江舫沒動什么聲色,所以這表面上的和平,倒是陰差陽錯地維持住了。 因為對方實在是拒不配合,李銀航的外交活動眼看著就要宣告徹底失敗。 不過,南舟那邊先有了發現。 南舟用的尋位降,其實根本不是尋位降的常規使用方法。 正兒八經的尋位降,是要在自己的左眼處,畫上一個和他在降頭師腦袋上畫的一模一樣的符。 兩符可以彼此呼應,功能相當于藍牙。 據說一方只要閉著眼睛,就能在黑暗里透過另一張符,判斷對方的位置。 南舟并沒有采取這樣的辦法。 其原因相當樸實。 首先,他初來乍到,不認路。 就算他真能親眼看到降頭師全程的搬運路線直播,他也分不清哪兒是哪兒。 原因之二,在昏迷的降頭師頭上進行一番涂涂改改的作畫后,他發現,畫符是件非常耗費朱砂的事情。 他暫時不知道泰蘭德的物價,僅有的一小包朱砂還是打劫來的。 萬一朱砂這種原材料很昂貴很難找呢。 一切未知,他還是儉省著點兒好。 原因之三,南舟擔心江舫晚上要親自己,自己把臉弄臟了,不方便。 鑒于這三個理由,南舟開展了一場小型的學術研究,把蟲降、沙降、尋位降三個降頭一氣兒捏在了一起,弄出了個不倫不類的大雜燴。 回旅館前,南舟從附近的河邊挖了些沙子來,拿拾來的鞋盒盛了,底下平平整整地墊了一張被人丟棄在河邊的本地旅游地圖。 他在地圖上用旅館床頭柜上用來寫意見的圓珠筆畫了尋位符,把地圖用沙子埋了起來。 沙子里又附贈了三只螞蟻。 熱帶的螞蟻個頭不小,南舟琢磨了一會兒,從不多的朱砂里捻出來三粒兒,泡在水里,又把螞蟻扔進去涮了涮。 喝了朱砂水的螞蟻很快就被迷了心竅,聽從了南舟的指示,搖頭擺尾地鉆到了沙子里。 刷完牙后,南舟又用一次性的牙刷柄將另一個尋位符畫在了沙子的表層上。 這一層介質遞一層的,還真起了效用。 正常的尋位降,起碼得消耗掉一兩朱砂,還得不錯眼珠地盯著對方動向,好摸清路線。 南舟把尋位降當場拆解,用三粒朱砂,泡了三只螞蟻,然后安安穩穩地睡了大半宿。 螞蟻則機械地在沙子中爬行,勤勤懇懇地繪制出了一副路線圖。 最終,沙子里淅淅索索的響動停止了。 這代表被反噬得鼻血長流、昏迷不醒的瘦猴降頭師,總算被運到了一個相對安全的地帶了。 有可能是他的家,也有可能是幕后之人的老巢。 南舟小心翼翼地刨開了沙子,果然發現三只螞蟻都老老實實地趴在地圖一角,六條觸角齊刷刷對著同一個位置,攢成了一個不大好看的梅花形狀。 他的拼盤式降頭真的成功了。 它們圍起來的地方,是一個叫蘇查拉的小型夜市街,位于這個犄角旮旯的城市的更犄角旮旯處,在旅館的東南方大約30公里的地方。 蘇查拉所在區域,在地圖上呈一個規整且封閉的三角形。 降頭符咒里封閉的三角符號數量不少,往往起到集聚邪氣的作用。 而當南舟還想要研究研究這個地方有什么玄虛時,異變陡生。 噗嗤 三只活螞蟻的腦袋突然同時爆裂開來,有細小的體液濺到了鞋盒壁上。 這小型的爆炸并不怎么壯觀,但很是詭異。 它們死得猝不及防、肝腦涂地,細長的足肢還在地圖上鮮活地痙攣著,劃拉出窸窣的細響,像是被一只無端出現的上帝之手活活摁死。 南舟對死螞蟻行了片刻注目禮后,用淡淡的陳述語氣說:被發現了。 他在對方腦袋頂上畫陣法這件事,本來就不算特別隱蔽。 畢竟對方是久久浸yin此道的降頭師。 指望他們被初入門的自己這點小伎倆蒙過去,是有些不切實際了。 南舟說這話時,表情和語氣都不很激動,因此李銀航咂摸了一圈兒,才品出其中的兇險,冷汗刷的一下就下來了。 這是一個利用南舟布下的尋位降實施的反噬咒法! 換言之,如果南舟將常規的尋位降用到了自己身上,此時,眼珠爆裂、腦漿橫流的就該是南舟了。 南舟卻沒有什么死里逃生的自覺。 他正新奇地研究著螞蟻的殘肢。 那螞蟻的死法很蹊蹺. 在炸裂開來后,它們暗色的體液和碎裂的足肢,在地圖上形成了一個約有普通飲料瓶蓋大小的咒陣圖紋。 這個降頭符咒,南舟并沒在那本《謎之書籍》里見過。 是新的咒法嗎? 南舟一邊將這新知識記在腦中,一邊認真分析起來。 在帳篷里的付費學習小課堂中,他觀察出,想要成功實施降頭,降和頭缺一不可。 簡單說來,既要有咒術咒符的加持,也需要詛咒人身上某樣具體的東西。 受降人的頭發、血rou、體液,或是隨身佩戴多年的項鏈、護身符,都可以作為施加降頭的介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