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家庭聚會不歡而散。

    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季家其他人都跟大哥大嫂劃清了界限，連季浮舟在哪兒上大學的消息都沒透露出去，逢年過節回家時都在第一時間接到自己家去。

    直到季父因為生病住院，弟弟meimei才漸漸恢復了走動。

    畢竟那也是他們的大哥，從小把他們拉扯大，不能真的一點都不顧。

    而且他也不是真的一點都不在意女兒，在季浮舟小時候，他出差總會帶點東西回來，托弟弟meimei以他們的名義轉交給女兒。

    后來季浮舟上大學，她的父母都被瞞得死死的。

    她的母親是漠不關心，季父卻也曾拉下老臉，低聲下氣地去磨著弟弟meimei問女兒的近況。

    這些事季浮舟從來都不知道，現在也沒有知道的必要。

    無論出于什么樣的心理，她的父母都不是合格的父母，甚至于根本不配做父母。

    季家沒有一個人認為季浮舟應該原諒她的父母。

    包括季父自己。

    所以即便季父病倒，醫生都隱晦地提及過可能已經快到晚期，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要求季浮舟回來看望她的父親。

    只有她自己放不下、愿意主動回來，才會回來。

    現在她回來了，也絕非出于愛。

    更是多年積攢下來的意難平、耿耿于懷。

    季父對此心知肚明。

    是他活該。

    不過中年就已重病纏身，也是報應。

    兩個人待在病房里，一個坐著，一個躺著。

    季浮舟找不到話題，便照例問了下病情，季父不輕不重地答了，之后又陷入了沉默。

    來之前醫生就已經跟季浮舟說過情況。

    實際上此刻季浮舟也沒什么好問的了。

    來之前她有很多話想問，多年的心結并非那么容易解開，她也曾恨過、惱過、委屈過，想質問她的父母，既然不喜歡她為何要生下她。

    既然那么恨她，為什么不在她記事之前就掐死她。

    但看到病床上的父親，她又什么都不想問了。

    大概就是想著，反正人都是要死的，死后都是一把黃土，再糾結生前的事也沒有必要了。

    她不問，季父心里更難受。

    但也只能受著。

    他們之間的緣分，早就在一開始就被他親手葬送了。

    季浮舟坐了一會兒便起身，不咸不淡地囑咐些讓他好好休息的話，正要走，迎面就撞上了她母親開門進來。

    穿著明艷的女人保養還算得宜，面上看不出多少老態，與季浮舟的眉眼有幾分相似，笑盈盈的時候看起來很溫柔。

    但她一看到季浮舟，便立刻變了臉色。

    尷尬之中夾雜著幾分不耐與警惕。

    你怎么來了？她質問道。

    正好路過，來看看爸。季浮舟不咸不淡地打了聲招呼，我晚上還有事，就先走了。

    說著她拉開病房門，繞過女人，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女人盯著她的背影看了片刻，等到季浮舟走過拐角，她才收回了視線。

    扭回頭看向床上的丈夫的時候，她面上又幾分心虛。

    但季父并沒有責備她，而是扭過頭看著窗外的樹枝。

    這時候已經是春天了，但屋外的枝杈還是光禿禿的一片，看不到一點嫩芽。

    他不知道只有他的窗口是這樣，還是其他地方都這樣。

    不過那也沒什么要緊的了。

    女人抱著保溫桶跨著小步走到病床邊，將保溫桶放在床頭柜上，擰開蓋子，面上便帶了溫和的笑意。

    我給你煲了湯，起來喝一點吧。

    她小心地將湯盛進碗里，說話也細聲細氣，很是溫柔。

    然而她的丈夫卻沒有看她一眼，不言不語沉默得像一塊雕像。

    女人臉色微微僵了僵，但也習以為常，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又柔聲勸他：我早上剛去時常買的鴿子燉的湯，新鮮著呢，你就喝一點吧，生病最需要營養了，等喝了湯，病漸漸就會好起來了。

    季父終于扭頭看了她一眼，冷硬的神情稍稍有些松動。

    不會好了。他說道，這是報應。

    女人手一抖，湯便撒在她的手背上，湯汁順著她剛擦了指甲油的手指滑下去，她連忙抽出紙巾將汁水擦去，又慌慌忙忙換了個碗。

    我給你重新盛一碗

    最后只有你陪著我，也是報應。季父頓了頓，盯著妻子的眼睛，語氣平常，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的報應在前，你的報應，還在后面。

    季浮舟站在樓道口，背對著墻站了一會兒。

    病房里的動靜她已經聽不真切了，再見到母親在她預料之外，但真正碰上面之后，她卻好像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在意了。

    就像是看到一個陌生人一樣。

    這也沒什么不好的。

    多年來的不甘在此刻都化為灰燼，肩上無形的重量陡然間一輕，季浮舟仰著頭把最后的眼淚逼回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將最后一點念想放下了。

    以后不過還是她一個人過。

    她總會給自己找到一個真正的家的。

    第65章 65

    季浮舟走出醫院的時候, 迎面撞上了人。

    對方顯然身子板稍微弱了那么一些，季浮舟還站著不動，撞上來的人倒是踉蹌了一些, 往后栽下去。

    哎呀

    季浮舟原本在想事情出神，剛回過神來，連忙伸手拉了一把。

    那人一頭撞進她懷里, 但很快又蹦蹦跳跳地扶著墻站穩了。

    不好意思，我沒看路誒？

    對面的人一邊道歉, 一抬頭不由愣了一下：你是昨晚那個季、季

    季浮舟也怔了怔：我叫季浮舟, 安小姐。

    昨晚才見過的安輕語，沒想到轉頭又在醫院碰上。

    啊對, 你怎么也在這兒？安輕語問道。

    來看個人。季浮舟一語帶過, 安小姐呢？

    叫我輕語就好了。安輕語笑了笑, 覺得有點難為情似的又單腳蹦跶了兩下, 昨天晚上摸黑上樓, 不小心撞到腳了, 今天早上起來實在疼得受不了了，就來醫院看了一下。結果出醫院發現忘了拿藥了, 就又回來跑一趟。

    安輕語就住在這附近。

    她還記掛著季浮舟的恩情, 正愁著不知道該怎么感謝更為合適，沒想到這么巧在醫院里撞上, 便極力邀請她去家里做客，說晚上請她吃飯。

    季浮舟晚上跟同學約了晚飯，自然沒辦法答應。

    但她看安輕語走路都跌跌撞撞不太順當, 便幫她拿了藥，又送她回家，免得在路上又磕磕絆絆出了什么事。

    安輕語也沒有太過推辭, 只有連連道謝的份了。

    剛送到樓下，迎面就走來一個年輕男人，神色匆匆地迎上來。

    你又跑哪兒去了？不是讓你在家等我嗎？我還以為你又遇上什么事了呢。

    男人絮絮叨叨地抱怨，但面上也確實全是擔憂。

    安輕語干笑了兩聲，連忙輕聲解釋扭傷的事。

    多虧了季小姐、浮舟姐，昨晚救了我一次，今天又麻煩她把我送回來，一定要好好謝謝人家。

    男人這才抬頭看了季浮舟一眼，看清她的臉，又聽到她的名字，臉上的神情明顯有幾分不自然。

    他下意識偏開了視線，像是不敢跟季浮舟對視。

    直到安輕語拉了拉他的袖子，他才回過神，支支吾吾地說了聲謝謝。

    是你男朋友嗎？季浮舟問道。

    不是啦，是我表哥，最近在幫我一些工作上的事。安輕語解釋道。

    季浮舟點點頭，不管是男朋友還是表哥，總歸是可以信任的人，她也就放了心。

    將手里拎著的藥遞給男人之后，季浮舟便跟他們道別。

    男人接過藥袋子時是只伸出兩根手指頭，用指尖掐著袋子，不敢跟季浮舟有任何的肌膚接觸。

    季浮舟只當他是潔癖，也沒怎么在意。

    安輕語還有些不舍地挽留她：真的不上來坐坐嗎？

    季浮舟搖了搖頭，有些歉意道：我跟同學約好了，快要時間了，再不走就要遲到了。

    安輕語只好遺憾地點頭，沒一會兒又想起什么似的，掏出手機要跟季浮舟交換聯系方式。

    昨晚是手機沒電，而且電話號碼顯然不如社交賬號來得方便。

    安輕語的表哥神色微妙，一直輕輕地拉扯著表妹的衣角，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卻又不敢。

    季浮舟忙著走，怕婉拒又會引起更多話題，便也干脆互相添加了好友。

    通過申請之后，她終于跟安輕語告別離開。

    季浮舟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安輕語還盯著看。

    表哥也終于光明正大地拉她的衣角，恨鐵不成鋼地看她：別看了，那種人你還是離遠一點比較好。

    ??？安輕語有些茫然地看了她表哥一眼，有些不解，為什么??？浮舟姐是個好人啊，昨晚就是她幫我趕走壞人的，他們一家都是好人呢。

    表哥擼起劉海，指了指額角一處傷痕：看看這個，你還記得怎么來的嗎？

    安輕語湊過去仔細看了好幾眼，才看出來一塊淡淡的傷痕，早就已經愈合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陳年的傷口。

    不會是因為浮舟姐吧？安輕語有些遲疑著說道，但是舅媽不是說那是你以前不懂事隨便調戲人家小姑娘被人見義勇為給教訓的嗎？

    表哥：

    我那不是年輕時候不懂事嗎！表哥有些惱羞成怒，我是有錯，但她那時候名聲也沒好到哪兒去，整天到處打架，惹是生非，都不知道被學校點名批評過多少次了，誰知道她是不是有什么狂躁癥，你身體本來就弱，萬一起了什么沖突，哪里是她的對手？

    不會啊，我覺得浮舟姐是個好人。安輕語看了看手機，不怎么相信，而且當時舅媽還說要拎禮物上門去感謝人家呢，說幸好把你打醒了，不然你哪能認真學習考上大學，可惜那時候不知道是誰。

    表哥：

    能不能不要再提我的黑歷史了，我已經改過自新了表哥虛弱地說道，我現在說的是你的問題。

    安輕語卻啊了一聲，又想起了什么似的。

    對了，那時候你不是說你不知道打你的人是誰嗎，舅媽還當是什么見義勇為的路人呢，既然你知道，怎么不告訴她??？

    安輕語說著又想打電話：沒想到這么巧遇到了，我要不也告訴舅媽一聲吧。

    別！表哥連忙飛撲上去奪她的電話，我錯了我錯了行不行，給我留點面子吧，我不說了行不行，你們愛怎么交朋友怎么交朋友吧，我不管你了

    安輕語停下動作，眨了眨眼，露出點笑意：好呀，那我不跟舅媽說了。

    表哥：他是不是又被耍了？

    但安輕語答應別人的事是不會食言的，表哥不由松了一口氣。

    安輕語則低頭給季浮舟發消息。

    [輕語：浮舟姐，聽說以前你也幫過我表哥]

    [輕語：沒想到這么巧]

    [輕語：我們一家都可感謝你了]

    [輕語：等有空一定要來做客呀，我舅舅一直想跟恩人道謝呢]

    在前面按電梯的表哥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葉聽風沒有收到季浮舟的任何回應。

    這也是理所當然，她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跟葉聽風撇開關系，連聯系方式都一并拉黑刪除，也不可能指望她因為一句沒有指名道姓的生日祝賀就回心轉意。

    而且葉聽風也不是為了得到季浮舟的回應而道賀的。

    只是因為季浮舟生日，所以她理應送上祝福。

    僅此而已。

    但即便是這樣想的，葉聽風還是忍不住時時刷新著手機，想看看有沒有眼熟的ID再回復。

    當然是沒有的。

    難得回家的大哥看到她的模樣，都不由取笑她是不是患上了網癮癥。

    葉夫人則開玩笑說也許是等心上人。

    他們只知道葉聽風喜歡一個人，卻不知道她們之間進展如何。

    葉家向來很少強硬地干涉兒女的選擇，更何況葉聽風也不是繼承人，就更多了幾分自由。

    性子冷清的女兒找到可以陪伴的對象，對他們而言也是好事，因此還是支持的。

    他們也相信女兒的選擇，并不去過多過問，只等著她自己把人帶回來給他們看。

    可惜，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帶回來。

    葉聽風只遲疑了片刻，并沒有將季浮舟拒絕她的事說出來。

    她也沒準備就這么放棄。

    因此父母兄長調侃打趣她，她也就沉默著應了，并不反駁。

    不過葉聽風忍不住多看了眼她大哥。

    這兩天她休息，想著許久沒有看到父母，便回家住了兩天，大哥這兩天恰好也休息，這時候正站在鏡子面前試衣服。

    大概是準備跟他女朋友去約會。

    也就是他未婚妻、程觀月的jiejie。

    葉家大哥完全就是陷在戀愛里的男人的模樣，對著鏡子左轉右轉都不滿意，一根領帶系了快一個小時，一邊請坐在旁邊的母親做參謀。

    葉夫人正看著電視，時不時也要扭頭給兒子做參考意見。

    他們還不知道之前在C市發生的事。

    程家那邊肯定是瞞不住的，畢竟警方調查后跟程jiejie有關，加上險些出事的是程觀月而非葉聽風，所以公司只先通知了程家。

    葉家這邊，葉聽風并不想讓父母擔心，便沒有直說，輕描淡寫地當一件意外蓋過去了。

    程家當然也沒臉跟他們說起這件事，巴不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但那件事畢竟發生了，程jiejie不論有心還是無意，坑了毫不知情的meimei是事實。

    程家對大女兒的偏心有目共睹，但葉聽風清楚程觀月絕不會真正讓自己吃虧的。

    可利益是一回事，人品又是另一回事。

    哪怕性情反復無常的程觀月，不管再怎么厭惡jiejie，也絕做不出故意叫人去害死jiejie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