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決定登基 第47節
遠遠望去,目光所及的大片田地里三三兩兩的農人正彎腰勞作,不知道在干什么。見幾輛與這里格格不入的馬車駛過來,都好奇地抬頭張望。 承影壓了壓頭上的斗笠,伸長脖子去看立在田邊的界碑:“這里是建州劉氏的田??!” 劉氏的田莊就在這附近,景曦看了半晌:“這里都是建州劉氏的田嗎?” 后面那輛馬車跟著停了,周主簿爬下車走過來,承影給他讓出一個位置,讓周主簿坐上來。 “沒錯?!敝苤鞑旧扉L脖頸張望片刻,“這里確是劉氏的田,這里約有百畝都是劉氏的,其他地方有沒有我就不確定了,沿著寶河再往下走,走半刻鐘,就是附近鄉里耕作的田地了?!?/br> 馬車很快越過了建州劉氏的田,周主簿道:“這里的田都很好,臨在水邊,澆水方便,汛期也不淹——” 他剩下半句話卡在喉嚨里,像被突然捏住脖頸似的,一雙老眼瞪得滾圓,直直盯著不遠處的田地,連吐字都磕磕絆絆:“這是…這是怎么回事,不可能??!” 景曦一把推開謝云殊,掀開車簾向外看去。 面前的場景和建州劉氏的田里宛如云泥。劉氏的田里,三兩農人播種、忙碌,田壟規整、井然有序、忙而不亂,連景曦這樣對種田一竅不通的人,都能看出他們的一舉一動平穩有序。 然而不過隔了半刻鐘的馬車車程,面前田地里竟然換了另一番場景! 臨近寶河的半邊田地,滿地泥與水混在一起,莊稼半遮半掩地被浸在水里,已經顯出發黑的色澤,望之令人作嘔。離河較遠的那半邊略好些,沒有未曾收割的莊稼,卻也是泥水凌亂。 田邊的路上,數個干硬褪色的泥腳印散亂地印在地上,有零散的黍粒掉在路旁,不多,似乎被人撿拾過。 以鳳鳴縣的氣候,九月收完黍,就該清整田地,再播新種——黍只能一年一收,后半年里,地白白空著,實在太可惜了。所以農人往往會再種些別的。 可是面前這副慘相,哪里是要接著種的樣子! “怎么會被水淹了?”景曦急聲問,“今年不是沒有報水災嗎?” 周主簿也正沉浸在驚訝中:“不可能啊,卑職來過好多次寶陵鄉,怎么,怎么會……” “那里似乎有人?!敝x云殊眼尖地發現,遠處的田中,似乎有幾個緩慢移動的身影,“不如我們過去看看?” 景曦原本平靜的面容微冷:“下車,我們走過去看看!” --- “老伯?!碧锏乩?,老人正埋著頭去拔田中的野草和被水浸泡后腐爛的莊稼,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從身后響起。 周主簿站在田邊的小路上:“請問你們的田這是……這是……陳大哥?!” 聽到那聲似曾相識的‘陳大哥’,老人渾身一震,抬起渾濁的老眼看了半晌,哆嗦著嘴唇道:“你是,你是周老弟?” “是我!”周主簿也顧不上半新的布靴,直接顫巍巍下到滿是污泥的田里,“陳大哥,你怎么在這里種地,你不是在縣衙嗎?” 老人已經不年輕了,因為打赤膊在烈日下干活,皮膚曬得黝黑,一張臉溝壑密布,滿是滄桑。 然而聽到周主簿這句問話,他沉默了半晌,唇角顫抖著,竟然抬起沾了泥的手掌捂住臉,失聲哭了出來。 站在田邊的景曦等人目瞪口呆。 直到老人痛哭完,周主簿拉著他的手細細詢問,才得以將他引薦給景曦一行人。 原來這陳姓老人本是鳳鳴縣縣衙中一名普通小吏,周主簿曾經做清查田畝的吏員時,總來鳳鳴縣,縣衙派了不少人協助他們,其中就有這位陳老。 周主簿當時也只是個小吏,二人見面之后聊得頗為投契,多有往來。到后來周主簿不再負責清查田畝,二人年節時也會互相托人捎帶節禮。 若不是為了萬無一失,怕走漏行蹤,早在昨日到鳳鳴縣的時候,周主簿就會去縣衙找陳老。 據陳老說,他在去年年末時,縣衙清查倉儲時,發現賬目有疏漏之處,主管倉儲的縣丞自覺臉上掛不住,發狠整頓了一番,將不少負責倉儲的胥吏都加以懲處,還將其中三人趕出了縣衙。 陳老性情樸實木訥,不擅走動,被趕出縣衙之后,只得回老家寶陵鄉。好在他兒子兒媳孝順,對陳老侍奉盡心,又有孫子孫女承歡膝下,日子也不算難過。 誰知不到一年,就出了事——年年不淹的寶河,竟然今年汛期時漫出了河堤,將下游臨河田地淹沒不少。這一淹,就淹沒了很多戶人家一年的收入。 升斗小民一年到頭辛苦勞作,掙得幾個錢,也不過將將足夠一家老少吃飽肚子,交齊賦稅,能再給全家上下做身新衣就已經難得??此茖毢铀讨皇菤Я艘荒甑氖粘?,實際上,對有些農人來說,這就是一場滅頂之災。 說到傷心處,陳老又忍不住哽咽起來。在家中作為輩分最高的長輩,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當著兒孫的面落淚,見到分別以及的友人,傷心再也忍不住了。 老人的哀痛是那樣的真切而樸實,最能觸動人的情腸。年紀最小,心也最軟的云霞已經悄悄紅了眼眶。 “老人家?!本瓣販睾偷貑?,“你們的田地被淹之后,里正沒有上報請求縣衙減免賦稅,發放救濟的銀糧嗎?” 陳老方才已經聽周主簿介紹過了,這位年輕漂亮到幾乎有些雌雄莫辨的少年是他的‘少爺’。陳老知道周主簿是州衙中人,幾乎立刻就會錯了意,將景曦當作知州或是同知家中的公子。 這也正是景曦所希望的。 “沒有?!标惱峡嘈χ鴵u頭,“報上去了也沒用,縣衙不會管我們的死活?!?/br> 話中隱含怨懟之意。 景曦接著問:“那受災的一共有多少戶,被淹的地一共有多少畝?是今年雨水格外多嗎,怎么今年突然淹了?” 前一個問題陳老答得快:“我們附近三個里位于劉家田莊下游那部分的田,基本上都淹了,大約三百畝地?!?/br> 后一個問題陳老卻沒回答。 齊朝以一百戶為一‘里’,附近三里,也就是三百戶人家。按照正常情況來考慮,其中約有一半是租種富人地主田地,即所謂佃戶。剩下的人家,田地未必全集中在一起。故而,三百畝聽上去不多,其實已經不是個小數目了。 景曦目光沉沉。 所有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集中在她身上,等著她發話。 然而景曦做出的第一個動作,卻是看向了陳老身后的方向。 “有人來了?!彼?。 跌跌撞撞跑過來的是個少婦,跑到近前,停下來喘著氣,滿臉惶急道:“爹,出事了!” 一句話沒說完,她注意到陳老身前還有一群衣著格外光鮮亮麗的‘貴人’們,頓時進退無措起來。 “秀芝,你說呀?”陳老急急問,“家里怎么了?” 秀芝緩了口氣,也不發愣了,一張嘴帶了哭腔:“爹,二爹他投河了!” 陳老僵在原地,半晌顫巍巍把手里鋤頭一丟,也顧不得許久未見的周主簿和明顯看上去就是富貴人家的景曦一行人了,拔腿就跑。 那叫秀芝的少婦也緊跟著猛跑起來。還不待周主簿開口說話,二人已經狂奔而去。 景曦:“……” 聽了那少婦的話,任誰都不可能責備陳老無禮。景曦沉默了片刻,道:“跟上去?!?/br> “二爹是什么意思?”云霞小聲問。 景曦自己也不太知道,她看了謝云殊一眼:“是叔父的意思嗎?” 謝云殊道:“應該是?!?/br> 他見景曦神情看不出喜怒,心有詫異。 以目前情形來看,鳳鳴知縣一個失察民情之罪幾乎是鐵板釘釘了,晉陽公主為什么還是一副不辨喜怒的模樣? 景曦突然道:“去打探一下消息,看他說的是真是假?!?/br> 其中一個護衛應了一聲,立刻離去。 景曦道:“現在有幾樁疑點,第一,今年鳳鳴縣并沒有格外多雨的現象,為什么偏偏是今年寶河河水漫堤;第二,陳氏所說到底是真是假,細節有無出入還不確定;第三,為什么偏偏今日有人跳河,太過巧合?!?/br> 謝云殊問:“公主是懷疑此中有詐?” 景曦不答。 片刻之后,她輕聲道:“希望是本宮多心了?!?/br> — — — “爹你醒醒??!”“好端端怎么會想不開,幸好救的及時。?!薄澳锬銊e過去,爹還沒醒!”“老天爺你把我也帶走吧!” 狹小的屋子里哭聲一片,床板上躺著個濕淋淋剛從水里撈出來的人,是個并不高大的小老頭,身體僵硬一動不動,若非胸口還在輕微起伏,簡直與死人無異。 陳老踉踉蹌蹌走過去,啞聲問:“二弟這是怎么回事?” 跪在床前垂淚的中年人回過頭來,喊了聲大伯,哽咽道:“爹他自從田被淹了,就一直愁苦,昨晚還說,他半輩子也就攢下這幾畝地,地要是保不住了,他也沒什么好活了……” 中年人抹淚道:“地沒了還有人呢,人在就好,爹他怎么這么想不開??!幸好發現的及時,要不然可叫我們怎么辦??!” 陳老沒說話。 對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來說,田地就是性命。 他情不自禁地想:自己要是還在縣衙里就好了,就能…… 想到這里,陳老自嘲地苦笑一下。 自己在縣衙里也是個庸庸碌碌的小吏,就算沒被趕出來,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原本就不算格外高大的身軀顯得更佝僂了些,踉踉蹌蹌走到門邊,心里滿是絕望暗淡。 他的目光倏然定??! ——兩輛熟悉的馬車,就停在門外不遠處。 馬車低調而精致,和破舊的屋舍格格不入。 陳老知道,那輛車里坐著的是他的朋友帶來的“少爺”,很有可能就是知州或者同知的公子。 他的手顫抖起來。 后面那輛馬車車簾被揭開一角,露出了周主簿的臉。 下一刻,無視身邊的秀芝驚訝詢問“爹你去哪里”,他咬了咬牙,像是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毅然朝著門外的馬車走了過去。 悲苦的哭聲從車外飄進來,帶著撕心裂肺的意味。云霞已經紅了眼眶,謝云殊也禁不住輕輕嘆息。 唯有景曦神色冷凝。 “你說?!本瓣仂o靜聽著車外傳來的哭聲,輕聲對謝云殊道,“云殊,這場水災是天災呢,還是人禍?” 第49章 耳目 · 護衛去的快, 回的也快。 “今年夏季寶河水災確有其事,自建州劉氏田莊往下三百余畝田地全部受災,并有部分沿河百姓房屋被沖垮, 死一人,傷三人?!?/br> “受災田地里, 尚未搶收的黍被淹沒, 顆粒無收, 而與之相隔不遠的劉氏田莊中的黍,今年年景好,所以收成也很好?!?/br> 護衛猶豫了片刻, 補上了最后一句:“卑職感覺……百姓對劉氏頗有怨懟,劉氏田莊上的管事從去年開始,曾經試圖在市價的基礎上加價兩成,想要買走周圍的田地,大部分農人不肯賣?!?/br> 一個巧合尚且可以稱之為巧合,但當很多巧合同時出現時,背后一定有人的手筆。 謝云殊哪怕再愚鈍十倍,也不會當真認為劉氏在其中清清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