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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那天的世界都是黑白的,殯儀館里,出入的人默契地穿著深色的衣服。但也有細微差異,舅媽的黑色外套上別著銀色胸針,是一枚百合,若非這樣的場合,倒還挺雅致,她拿著手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不停在她耳邊念叨,一會見人的時候得哭出聲來,別人看了才會知道我們有多慘,那點賠償金根本就是杯水車薪,打發要飯的。父親的同學,有幾個長輩提前來跟她打招呼,他們都穿著黑色的西裝,款式不那么新潮,類似國企的工作服,也不知是不是真套了件工作服就來了,他們對著她一個十七小姑娘,沒說幾句就說不下去了,大老爺們尷尬地塞了她一個信封后就走了。mama的好姐妹,從小看著她長大,聽說從國外趕回來的,見到她就抱著哭,稀里嘩啦說了一堆以前跟母親感情怎么怎么好,后來她出國了,倆人沒斷過聯系,沒想到母親就這樣走了,她真想把她帶走,可是小孩子還是要在國內跟著家人才是最好的。她的黑色襯衣是花邊領的,還灑了香水,嗆了周以汀一鼻子。 她原來可是高級工程師和醫院護士長的女兒,全家掌中寶,現在在他們眼里她就是個可憐蟲,她能從他們的表情里讀出:這孩子以后怎么辦,可怎么活下去哦。 每一個人鼓勵她、寬慰她、擁抱她的時候,她只看他們下意識的微表情,那些憐憫出賣了他們真實的想法,什么你學習這么好,考上大學就熬出頭了,什么學校和親戚會幫你度過難關的,大家都是你的親人。 周以汀在心里冷笑。 送別儀式的時候,她作為家屬要發言。舅舅告訴她,發言稿要寫得煽情些,要重點突出那個無良公司的無賴手段,害死了她爸媽,不肯承擔責任,她還未成年,日后就是孤兒,無依無靠,可怎么生活下去。 周以汀麻木地聽著舅舅激動的發言,毫無代入感,她至今都無法接受自己一夜之間變成孤兒的事實。這封發言稿,后來是舅舅幫她寫好的,叫她好好準備,她看了兩遍,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打算絞殺她,所以,她把這張紙壓在考卷下,直到今天早上才重新抽出來。 然后,她就站在黑壓壓的一片人前,拿著話筒,舅媽在前一秒鐘還在提醒她要記得哭。 她從小愛哭鼻子的人,但在這個時候淚腺像是自動關閉了一般,一滴眼淚都榨不出來??赡苓@就是文本里說的欲哭無淚,痛苦到最深處的時候,人類可以流不出眼淚,原來眼淚并不是代表悲傷程度的唯一標準。 她看上去就像是個沒有生氣又冷漠的提線木偶,拿著話筒,用沙啞的聲音,生硬地念著稿子上的話。念完第一頁紙的時候,底下有隱隱的抽泣聲,但這些都好像與她無關,她只想趕快擺脫現在的局面,好回家躲起來,她快要因為這些可憐的目光窒息。 終于熬到最后,所有人繞遺體送別。 舅媽把她拉到一邊,低聲斥責她剛才講話為什么沒哭,她裝作沒聽見,垂眸看著棺柩里的父母,他們被入殮師精心裝扮過之后,臉上泛著活人的紅潤,仿佛只是睡著了。 她不想再看,別開眼去,死死盯著不遠處的花圈,那上頭的假花在日光燈下艷又扎眼,像是病人回光返照,泛著不正常的色澤。 他就是在這個時候進入她的視線。 江時烈這個名字,瞬間在她麻木的大腦里撕開一個口子。 這是出事后,她第二次見到他,說是為了保護她,之前所有的賠償談判,都是舅舅代為出面。 他和上次在醫院看到的樣子,判若兩人,打理清爽的短發,露出一張出人意料的俊顏,身上高級定制的黑色西裝,無不透著精工細作的質感,完美貼合他的體型。 他恐怕是在場所有人里穿戴最體面的一位。 與這一身莊重的裝扮相稱的還有他肅穆的神情,手里舉著一束白菊,隨著隊伍慢慢靠近她這邊。 他沉默寡言的樣子與她記憶中的他有些出入,她記得每次他來拜訪,總是帶著禮貌的微笑,對她說的話,做的事,一副看破不說破的樣子,令她厭煩。 周以汀的目光在看到他的一刻就沒有再離開,看著他走到棺柩前,彎下腰,動作很輕地將白菊放在遺體上,視線僅僅在遺體上停留了一秒,隨后直起身,繼續往前走。 可能是她的目光過于兇狠灼熱,他有所察覺,慢慢轉過頭,漆黑的眸子冷靜深邃。 然后,周以汀看到他朝自己走來。 這有點出乎她的意料。 其他人還沒發現他走過來,周以汀與他保持對望,誰都沒有移開視線,氣氛微妙,好像是誰先移開了,就是逃兵。 他在距離她一米處停下,他很高,起碼高出她十五公分,她必須仰起頭看他,但她不喜歡仰頭看他,保持著平視的姿勢。 于是,她看到他緩緩屈膝,毫不心疼一塵不染的黑色皮鞋被擠出一道折痕,最后,他直接單膝跪在地上,仰起頭看她。 這么近的距離看他,她有一種強烈的暈眩感。腦海里突然全是他來家里拜訪時,一家人和他的對話。 “周以汀,我是江時烈?!?/br> 周以汀猛然回神,耳邊的聲音和記憶里的聲音完美重合。 一下子把她的耳朵燒了起來。 心臟好像在耳鼓上跳舞,踩著重重的節拍,引發陣陣嗡鳴。她看到他一直開合的嘴,卻聽不見一句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