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漬青梅 第7節
黎簌最開始不是很明白這個“另一個世界”的意思,一直到靳睿洗完碗,水流聲停下,拎了書包要走時,她才反應過來。 另一個世界會不會是...... 去世了的意思? 靳睿離開黎簌家,單肩背上書包,從兜里摸出煙盒,熟練地敲出一支,叼在嘴里。 整棟機械廠家屬樓籠在黑夜里,他看著挨家挨戶亮著的窗,去摸兜里的打火機。 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在生活。 只有陳羽離開了這個世界。 身后有推開門的動靜,有女聲帶著哭腔喊他:“靳睿!” 他沒摸到打火機,叼著煙,回身,卻看見黎簌眼睛通紅地追出來。 小姑娘眉心緊緊蹙著,幾步路程,跑得急,絆在過廊里一截老舊凹塌的邊緣上,踉蹌著差點摔倒,直直沖著靳睿沖過來。 有那么一個瞬間,“舊仇宿怨”都不在腦海里。 他只是下意識扶住撲過來的人,嘴上淺咬著的煙都被她撞掉了,聽她揪著他的衣服領子,急切征問,“小羽阿姨,你剛才說小羽阿姨出了什么事?另一個世界是什么意思?!” 靳睿很想諷刺出口: 當年你們所有人不分青紅皂白地討伐,要的不就是她崩潰么? 但他垂眼看著黎簌,她那雙眼睛里淤滿淚水,強忍著沒哭而已。 有些犀利的言語偃旗息鼓,那只揪著衣領的手沒松開,靳睿順著她的力度弓了背。 聲控燈滅掉,光線更暗,靳睿怕嚇著她,皺眉跺了一下,等光線重新亮起,才開口:“她去世了?!?/br> 第6章 反悔 對黎簌心軟什么? 黎簌用被子蒙住腦袋,耳邊卻反反復復響起靳睿的話—— “她去世了?!?/br> 那么好的小羽阿姨,她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 為什么會這樣...... 黎簌鼻腔酸澀,胸口積壓著一腔煩悶,難受得要命,迫切想要找個人傾訴這件事。 她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在黑夜里給遠在帝都工作的mama打了電話。 呼叫忙音“嘟——嘟——”地響了半天,電話才被接起,黎麗那邊只有噼啪的鍵盤聲,延遲半秒,才像是從工作中抽離一般,開口問:“小簌?這么晚了,怎么沒睡?” 被mama一問,黎簌差點落淚。 她靠墻坐在床上,使勁揉了揉眼眶:“mama,靳?;貋砹??!?/br> “靳睿......” 電話里又是一陣噼啪鍵盤響,然后,再次重復了“靳?!边@兩個字,黎簌安靜地等著,等到mama用處理工作的空隙想起靳睿,并繼續對話。 “靳睿啊,是不是鄰居家的小孩兒?” “嗯,是他?!?/br> 如果這個電話早些打,她是會想要和黎麗聊聊靳睿這次回來的變化的,可眼下黎簌打不起精神,悶悶地說,“他的mama,小羽阿姨,去世了?!?/br> “小羽阿姨?嗯......讓我想想......” 敲擊鍵盤的聲音忽然停下,黎麗沉默著,然后在電話里嘆了一聲,“抱歉小簌,mama才聽明白你說的意思,你是說,陳羽阿姨去世了?” 黎麗比陳羽小一歲,兩家做鄰居時,兩個女人交情不錯,常常一起逛街,也會湊在一起聊天。 對于陳羽的死訊,黎麗顯然也是驚詫的,她頓了幾秒才開口:“小簌,mama聽到也覺得很遺憾,別難過?!?/br> 沒有人能挽回這種遺憾,無論再喜歡的人、再親密的人,去世這種事,是無法逆轉的。 黎簌吸了吸鼻子:“媽,今年過年你回來么?你回來就好了,我們放孔明燈時,也為小羽阿姨放一盞,好么?” 黎麗那邊沒有立刻答應,連黎簌都能聽見,電話里接二連三傳出或是郵件或是信息的提示音,黎麗似乎分神看了一下,歉意地同黎簌商量:“小簌mama可能需要忙一會兒,你早睡,別想太多,上課好好聽,明天mama再打電話給你?!?/br> “哦,好?!?/br> 電話掛斷,巨大的空虛感襲來。 和mama通話經常是這樣,她那邊很忙,幾乎沒什么時間認真聽黎簌講話,有時候想要和mama撒個嬌聊聊心事,她也是沒有時間傾聽的。 這一晚,聽聞小羽阿姨去世的難過,黎簌無處訴說。 黎簌小時候很喜歡陳羽,在她的記憶里,陳羽是整棟機械廠家屬樓里最溫柔的、最漂亮的女人。 陳羽說話時,永遠帶著淡淡的笑容,對于黎簌小時候的奇思妙想也總有耐心諦聽。 泠城市這座貧瘠的北方城市,冬天極其寒冷,盡管孩子們對雪有著無限向往,也還是會被大人們約束在家里。 是陳羽,在小黎簌和小靳睿被“禁足”的冬日時光里,為他們泡一壺熱騰騰的冰糖橘皮水,給他們買了彩色鉛筆,教他們寫會繁瑣的“簌”和“?!?。 她會在兩個孩子把字歪歪扭扭寫滿紙張時,從外面端回來一大盆雪,笑著提議:“來吧孩子們,我們在家里打雪仗!” 陳羽和所有刻板的家長都不同。 她不介意家里被雪砸的到處濕噠噠,故作為難地嘆著:“那怎么辦,屋子臟了可以再收拾,我們小簌簌4歲的冬天,和我們小睿睿5歲的冬天,只有這么一次啊?!?/br> 那時候快樂的不止黎簌。 黎簌記得靳睿,被她不小心用雪球打到眼睛,只背過身去,用手腕揉了揉,說沒事。 卻在黎簌大驚失色地跑過去詢問時,調皮地忽然轉頭。 兩個孩子的臉之間,只有咫尺距離。 他大叫一聲嚇唬她,看她整個人驚恐地向后仰,才伸手拉住她,然后和她一起大笑。 他們做了兩個拳頭大的小雪人,放在屋外窗臺上。 春暖時,被陳羽放進冰箱里儲存。 想到陳羽那么多縱容他們的時刻,黎簌忍不住把頭蒙在被子里,偷偷落淚。 不止是為失去小羽阿姨難過,也為小時候在小羽阿姨身邊那么快樂的靳睿,感到難過。 他再也沒辦法見到mama。 是否也再也沒辦法,像童年時那么快樂了? 第二天早自習,靳睿戴著耳機做了兩套英語聽力,摘掉耳機的瞬間,教室里亂哄哄的雜音入耳。 意外的是,余光里,旁邊的課桌和早晨他來時幾乎沒有變化。 黎簌沒來上課? 靳睿手里轉著筆,想起昨晚黎簌的神情。 她揪著他的衣領問完,眉眼間瞬間沒了光彩,松開手,眼瞼垂下去,一言不發,失魂落魄地回家了。 一句話都沒再說。 他mama去世,她會感到難過么? 正想著,趙興旺背著書包進來,一只手拿著吃剩一半的煎餅果子,另一只手拿著個紅色塑料袋。 男生有那么點邋遢,校服上滴了一滴油,晃悠著走到前面第一桌。 靳睿腦子里冒出一個想法: 黎簌選男朋友的眼光,一般。 趙興旺把塑料袋遞給班里的一個女同學:“喏,黎簌讓我給你的,我們用完了?!?/br> “趙興旺,你什么態度?!” “哎呦,哪敢有態度,下課請你吃蝦條?!壁w興旺舉著煎餅果子,艱難地雙手合十。 那個女同學挺不放心似的,把塑料袋解開,從里面拎出條幅檢查幾眼:“對了趙興旺,黎簌呢,怎么還沒來,楚一涵也沒來?” “來了,在醫務室呢?!?/br> 靳睿轉著筆的動作停下來。 趙興旺和班里的那個女生說,他本來是和兩個姑娘一起去吃早飯的,但不知道黎簌怎么回事兒,眼睛腫得像核桃。 三個人吃過飯,走到學校門口,黎簌忽然胃絞痛,楚一涵陪著去醫務室了。 靳睿起身時,趙興旺剛好走過他身邊,見他往后門走,還大著嗓門問了一句:“靳睿,要上課了,你去哪???” “洗手間?!?/br> “切,上廁所就上廁所,尿尿就尿尿,說什么洗手間??!”趙興旺撇嘴說道。 泠城三中的醫務室在一棟獨立的三層小樓里,樓上是體育建材庫和多媒體放映廳。 和教學樓一樣,墻體老舊,樣式過時。 靳??吭卺t務室后窗外的一個角落,避開人群,點了支煙。 北方寒秋,沒有沒有紅葉可觀,葉子撲落落掉下來,落在地上。醫務室窗子不隔音,醫務室老師談論路況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出來。 煙抽到一半,聽到黎簌和楚一涵的聲音。 “簌啊,你昨天到底為什么哭呢,瞧瞧你這眼睛腫的,我看著都心疼。你說靳睿去你家吃晚飯了,是不是他欺負你了?” “沒有?!?/br> 回答的人有重重的鼻音,無精打采,夾帶些許哭腔,“有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阿姨,她不在了?!?/br> “啊......那......” 校園里少女們整天大大咧咧,喝一杯奶茶能治愈所有心煩意亂。 平時和老師斗、和成績斗、和家長斗,仿佛無往不利,哪怕不利,明天之后還有明天。 可面對“生老病死”,她們脆弱敏感,只能擁成一團。 靳睿手里的煙灰積了一長串,隨蕭瑟秋風落下去。 也許,該進去安慰一句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