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映芙蕖 第4節
太子如今言行舉止越發謹而慎之,每逢遇事不決之際,多半都要與陸玨相談。 陸玨身為靖安侯世子,七歲起便在宮中伴讀,稱皇后一聲姑姑,太子是他的表兄。 陸家與東宮榮辱息息相關,陸進廉先前雖然為避嫌未許他入朝中擔任實職,然如今朝政中太子過目之事十有八九,最終決策都或多或少有他的授意。 “殿下前幾日獨自覲見圣上,還是碰壁嗎?” 太子苦笑了聲,“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孤在承乾殿廊檐下干等了一個時辰,就聽里頭父皇在教賢妃那養女畫畫兒、玩笑了一個時辰?!?/br> 陸玨聽著皺眉。 窗外水霧氤氳,雨聲逐漸纏綿。 小泥爐上的茶湯咕嘟開了,太子親自動手,提起來給二人各倒了一盞。 “老頭子英明一世,如今臨到頭也開始走先帝昏庸的老路,禮部剛遞出的消息,已經打算給賢妃那個才及笄的養女破格封昭儀了……” 太子忽地話音一頓,像是看見了什么,不覺稍稍側身正視向窗外,目光越過陸玨身側,遙遙投向湖對岸的雨幕中。 目光所及之處是個裊裊娉婷的纖細身影。 那身影正緩步行出水霧,人在素白一柄油紙傘下,裙角隨風淺淺搖曳,隔著朦朧雨幕,像極了一朵濯清漣而出的芙蕖。 “那是……” 太子對陸家兩個小姐是熟悉的,認不錯人,他瞧著稍挑了挑眉,看向陸玨,“就是那個婉婉吧?” 陸玨沒應聲,他實際比太子更早看到婉婉。 太子凝眸賞了片刻,“嘖,前幾年見還跟個面團兒捏的小糖人兒似得,如今倒確實擔得起盛京第一美的名號了……” 他四年前見過那姑娘一回,就在這棟樓里。 那會兒她的模樣還兇巴巴地,像個齜牙咧嘴的小野貓兒。 現在倒是見人便愛笑了,就是聽說因為發燒燒壞了腦子,才成了眼下那般沒有過去的白紙一張。 傻子稱不上,但過于單純天真,日后若遇上好人自然皆大歡喜,可若是遇上別有心思的人,只怕會被吃得連渣子都不剩。 屋里天光黯淡,越發顯得那雨幕中一抹素白的倩影清晰靈動。 太子還在瞧著,外頭響起兩下扣門聲,長言提著食盒走了進來。 “這是哪里來的?” 陸玨看了眼食盒上的花紋,想起來此前總在老夫人那兒看見。 果然長言回道:“方才婉姑娘教人送給主子的,說是謝主子昨晚援手,還問……昨晚的章二是不是就是來說親那忠武將軍府的章二……” 章家在說婉婉的親事。 太子都聽笑了,望向陸玨,“常說近水樓臺先得月,府上藏著那樣的美人,孤若是你,便將她收在身邊,平白便宜了旁人做什么?!?/br> 陸玨在垂眸看桌上的食盒,并未理睬這位太子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陸玨:總有人在覬覦我未來老婆…… 第4章 雨霧朦朧,婉婉行在水墨畫中,渾然不知自己方才曾成了旁人眼中的風景。 湖對岸那邊向來鮮少有人踏足。 最初婉婉心中存著對陸玨十二萬分的好奇時,旁敲側擊地向人問過他許多事。 其中就有那棟蒹葭玉樓。 云茵說那原先是靖安侯陸進廉專門修建給先夫人的避暑之所,后來先夫人逝世,陸進廉再也沒有踏足過,那就成了陸玨一個人的地方。 府里其他人一般也都識相地不往那邊去。 云茵還說:“世子爺小時候總連月都和先夫人待在那邊,也不出來和其他公子小姐們玩兒,府里人就是想同他親近也沒法子?!?/br> 婉婉那會兒聽著就覺奇怪,但沒敢多余去問。 陸玨自十歲起就在宮中伴讀,她四年前見他那一面后,便只有在每逢年節時才會在侯府家宴上看見他一回。 直到去年年底陸玨行冠禮,徹底出宮回到侯府。 今年年初婉婉及笄,陸玨倒曾教人給她送了一份及笄禮,一副十足貴重的珍珠粉玉頭面。 女孩子及笄了就可以梳發髻、戴首飾發簪,但他送給她的頭面,婉婉一直沒拿出來戴過。 總覺得有哪里不合適。 其實此前陸玨行冠禮,婉婉其實也精心準備過一份禮物。 她的妝奩柜子左下一格,現在還放著一本油皮紙包裹的珍貴舊遺棋譜殘局。 冠禮前她跑遍了全城的書坊,得來此物并不容易。 但不成想,他的冠禮聲勢太過隆重,皇后娘娘親自賜宴瓊林苑,彼時的婉婉卻根本連參加宮宴的資格都沒有,東西也就沒能送出去。 那晚上她趴在窗邊,對著御園的方向看了半晚的煙花。 煙花那么漂亮又那么熱鬧,但跟她沒有半點關系。 第二天冠禮過了,那份賀禮也就沒有單獨給出去的理由,從此都只好藏進了妝奩里。 說起來,那次冠禮皇后沒有準許婉婉參加,可就在方才她出門前,程氏派身邊的素琴姑姑來給她送了套宮裝。 “昨日小公子百日宴,皇后娘娘派人賜了恩賞,這些是姑娘的,姑娘收好?!?/br> 婉婉這還是頭回收到皇后的賞賜。 那是一套藕荷色廣袖妝花宮裝裙,搭配的綬帶與玉佩一應俱全,是宮里的東西,她尋常其實并沒有用得上的地方。 然而才這么想,便又聽素琴道:“今兒個來倒還有件事,過些日子夫人要帶大小姐進宮覲見皇后娘娘,姑娘這回也去,早些有個準備?!?/br> “我也去嗎?” 婉婉當下搖扇子的手都一頓,“可是我哪里來的身份進宮呀?” 這話倒不是她妄自菲薄,畢竟皇宮又不是誰家后花園,是個人都能去瞧瞧。 三小姐陸淇哪怕才名出眾,也還是因為身份不夠,回/回都被程氏排除在參加宮宴的名單之外,這連向來偏寵趙姨娘和陸淇的靖安侯陸進廉都挑不出錯處。 更遑論,婉婉只是一個原本和陸家并沒有實際關系的孤女。 素琴道:“是皇后娘娘親自說要見見姑娘的?!?/br> “姑娘來侯府這些年一直在老夫人膝下盡孝,闔府都看在眼里,娘娘身份再貴重,卻總歸還是老夫人的親閨女,念著這一層便想當面瞧瞧您,回頭也是您的一道臉面?!?/br> 這話也就是教她去皇后跟前再鍍一層金的意思。 教人知道靖安侯府是真正看重她的,日后嫁入別的官宦之家,逢宮宴拜會她都至少在皇后跟前臉熟,到了婆家也是一道底氣。 也不知是不是老夫人的意思,但話說到這份上,婉婉如何還有回絕的道理? 素琴走后,云茵捧著宮裝收進柜子里,“姑娘怎么了,聽說要去見皇后娘娘,緊張了?” 婉婉確實有點緊張,這才冒雨來如意館,打算問問偶爾會進宮看望皇后的陸雯。 盛夏的雨陣勢頗大,沒走一段兒,婉婉裙擺盡都濕透了。 她收傘進如意館時,陸雯百無聊賴地偎在軟榻上,早上才說哭了陸淇,眼下她倒是已然完全云淡風輕了。 陸雯正在瞧一副卷軸。 畫軸的卷首是用紫檀木雕刻而成,紙張則用的是已絕版的博陽紙,顯然是千金難求的名家名作。 “jiejie又是從哪里尋到了這么個好物件兒?” 婉婉坐在一邊,婢女桂芝從善如流遞上了軟鞋來,又給她一方毯子,請她先將濕透的半腰裙子脫下來,好拿去給烘干。 她在陸雯這里也不必拘著,陸雯待陸淇刻薄,大多都是因為長輩之間的緣故,除卻那層緣故,她對婉婉一向都是極關照的。 陸雯手撐著小幾,道:“這個不是我的,是有人教我轉交給三哥的?!?/br> “給表哥的?” 婉婉眉尖抽動了下,復又看了那卷軸一眼,“能輾轉到你手上……莫不是哪家小姐送的吧?” 陸雯聽著了然一笑。 她生得一副瓜子臉丹鳳眼,眼尾稍稍上揚帶些凌人又嫵媚的矛盾感,笑起來神采飛揚,十足英氣明艷的長相。 “知道是誰嗎?你猜猜看,絕對出乎你的意料之外?!?/br> 婉婉哪兒猜得出來這個,現如今盛京的大家閨秀她還沒認全呢,可比不得陸雯,全盛京的大家閨秀都是她的“手帕交”。 她胡亂猜了兩個傳言中心儀陸玨的人選,陸雯擺夠了譜,才豁然道: “是姜蘊!” “中書府上那位姜小姐嗎?” 陸雯點頭,“五年前姜蘊與我兩相對面眼中卻都沒有我,如今若非為了三哥,她哪兒肯放下自己的身段兒主動來尋我?” 這位姜小姐能讓陸雯都高看一眼的“身段兒”,不僅僅因為出身中書令府,更因為當今圣上的親meimei永安長公主,是姜蘊的舅母,且十分疼愛她。 陸雯靠著軟枕,努努嘴,“昌寧郡主那件事之后,恐怕也只有她還有底氣主動向三哥示好了,我日后興許用得著她,正好做個順水人情咯?!?/br> 陸玨身為靖安侯世子,他的婚事無論是對皇后還是對侯府而言,都無疑是重中之重,輕易是不可能定下來的,送一副卷軸也無關大局。 便譬如三年前昌寧郡主愛慕陸玨,費盡心思多番追求無果,心急之下甚至不管不顧求至了御前,意欲跪請圣上下旨賜婚。 可即便如此,消息傳到鳳儀宮,皇后娘娘也未留半分情面。 不僅厲言將其斥回,哪怕后來昌寧郡主在府中尋死覓活,吵著上吊時繩子都絆脖子上了,也都沒能換來侯府半分退讓,生生將睿王府變成了盛京一大笑話。 此事一出,不知打消了城中多少貴女對陸玨的愛慕之心。 但與昌寧郡主出身閑散王府相比,姜家在朝中的權勢顯然更穩固,說不準姜蘊就會是靖安侯府未來的世子夫人呢? 因此陸雯并不介意與姜蘊盡釋前嫌,還愿意幫姜蘊一把。 這些利弊之間的權衡婉婉不見得想到,可臨了垂眸又看了眼那幅卷軸,她眸中還是不由得黯然下來。 陸雯眼下沒功夫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