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的夜 第55節
南笳冷得發抖,一種心理層面的寂滅感。 但好像沒有多余的情緒叫她哭出來,所有的都在昨天那場戲里掏空了。 她只有一種麻木的痛感,可能因為畢竟已不是第一回 了,面對這樣的周濂月。 好與壞反反復復,一時的好,總會在不久之后,就迎來下一次更糟糕的壞。 像是……無期徒刑? 局面僵持,周濂月語氣更冷:“不是要幫他嗎,怎么不動?” 南笳只有氣聲:“……你不如讓我去死?!?/br> 她仰著臉,那被頭頂慘白燈光照著的眼里,只有徹底的死寂。 周濂月瞧著她的眼睛,過了好久,緩緩地松了手,“這就是你說的懂規矩?!?/br> 他退開,轉身走了。 南笳手臂用力地撐在鏡面上,許久,像自冰河里浮上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氣。她還沒有死,然而…… 外面靜悄悄的,興許周濂月已經離開了。 南笳蹲下,去撿落在地毯上的衣服,她渾身脫力,直接躺了下來。 她一瞬不瞬地盯著頭頂的燈,那光淡白而微微刺眼,直到承受不了,她閉上了眼。 —— 可能因為昨天在河水里凍著了,也可能因為之前積攢的壓力一次性爆發,南笳感冒了。重感冒,到半夜里,發起高燒。 蒙頭睡到了第二天下午,燒倒是自己退了。 整個人從心理到生理,虛脫得好似只剩下了一張皮囊。 南笳聯系了一個中介,讓對方幫忙找房子,這事兒沒跟小覃說,因為預料到她一定會告訴給周濂月。 南笳對房租價格沒有太多的限制,因此中介只花了兩天時間就幫她找好了。 她又聯系了一個搬家公司,全程交由工作人員整理打包,一天就收拾出來,搬了過去。 南笳以剛拍完戲,精力不濟為由,讓小覃跟關姐推掉了近期一些不重要的通告,然后回了南城一趟。 沒提前通知,因此她直接出現在那海鮮大排檔的門口,嚇了南仲理一跳。 已過了午市的檔口,店里就還剩兩桌人。 那里頭有個女大學生認出來了南笳,激動地問能不能跟她合個影。 南笳松了行李箱的拉桿,女生走過來,打開了美顏相機,連拍了好幾張。 拍完,南笳笑著囑咐:“麻煩別說是在這里遇到的我,怕有人會過來打攪店里的生意?!?/br> 女生連連點頭,拿了合影之后就不再打擾她了,只一邊吃東西一邊偷偷看她。 南仲理因忙前忙后的,出了一身的汗,這時候拿紙巾擦了擦腦門,打量著南笳:“怎么突然回來了?” “剛一個戲殺青了,回來休息兩天?!?/br> 南笳注意到,南仲理身上穿的那件棕色的毛衣,還是她mama當年手織的那件,洗了太多次已變得松松垮垮,腋下也冒出了兩個線頭。 南仲理雖然有個學者似的文雅名字,卻是個實打實的粗人,南笳mama走后,就過得更糙了,生活上的事兒能馬虎就馬虎,能將就便將就。 南仲理問:“要我陪你玩兒,還是……” “不用不用?!蹦象招φf,“我就過來打聲招呼,一會兒回去睡覺了?!?/br> “晚上我給你帶夜宵回去?!?/br> 南笳說好。 晚上,南仲理從店里帶了條酸辣烤魚回家,父女倆坐在桌邊,邊喝邊聊。 南笳說:“你少喝點兒啤酒,看你這肚子?!?/br> “又大了?” “你自己沒感覺?” 南仲理摸摸自己理成板寸的腦袋,笑了聲,“也別說我,你看你,瘦成竹竿兒了。平常多吃點飯?!?/br> “您不知道上鏡胖十斤啊?!?/br> “那也瘦得太病態了?,F在不是有那什么濾鏡嗎,開了多胖都能瘦成錐子臉?!?/br> 南笳啞然失笑,“……跟您說不通。哦對了,我的戲您看了嗎?” “你瞧著我像是有空看電視的嗎?”南仲理不自然地別過目光,悶了口酒,“也就……店里服務員看的時候,我跟著瞅了兩眼?!?/br> “您坦誠點會難受死是吧?!?/br> 南仲理表情就更別扭了。 南笳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還有別的父女跟他們一樣,處得跟兄弟似的,多充沛的感情都在酒里了。 吃完夜宵,南笳洗了澡,去自己房間里套了床單和被套,躺了下來。 怪道南仲理這人平時大大咧咧,每一回她回家,放在衣柜的里床單和被套,都是洗干凈過的,帶著股茉莉花的洗衣液的香味。 南笳睡了個好覺,第二天醒來,南仲理已經去店里了。 她出門買了束白花,去了趟郊區的陵園掃墓。 南笳在戲的人生里,可以盡情釋放情緒。但現實中,一次也沒像一些戲里,會在親人的墓前獨白傾訴。 她每次來,從來都是默默的。 蹲在墓前,一根一根揪掉了附近冒出來的雜草,最后,看著那上面的照片,只輕聲說了句,“mama對不起?!?/br> 南笳在家里待了三天就回北城了,走之前,特意去商場給南仲理買了幾件新毛衣、幾身秋衣、兩件羽絨服。 落地北城剛好趕上降溫,一場冷雨讓機場高速路堵得水泄不通,直到夜里十點才到家。 去洗了個澡,頭發還沒吹干,就聽見電話打進來。 小覃火急火燎地問:“笳姐你搬家了?!” 南笳反應過來,還沒跟小覃同步這事兒。 小覃說:“麻煩趕緊把新地址發給我……” “周濂月要過來?” “周總回去發現公寓都搬空了,差點報警好嗎!” “我搬的是我自己的東西,他報什么警?!蹦象掌届o地說,“地址我發你微信上?!?/br> 約莫過了四十分鐘,安保室撥通可視電話,詢問南笳是不是有人過來拜訪,南笳讓他們放行。 又過了幾分鐘,響起敲門聲。 南笳走過去將門打開。 周濂月尚且穿著上班的一套正裝,臉色很難看。 南笳讓他進來,“沒多的拖鞋,你直接進來吧?!?/br> 周濂月進屋瞥了一眼,語氣冷淡:“怎么不干脆再跑遠一點,最好別讓任何人找著你?!?/br> 南笳說:“這樣了,還要繼續嗎?” 周濂月一頓。 南笳聲音平靜極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跟邵從安的事嗎,我告訴你?!?/br> 周濂月沒說話,只低頭看著她。 南笳從茶幾上拿上煙和打火機,往陽臺走去。 周濂月跟在她身后。 開放式陽臺,視野里一片璀璨燈火,南笳點了支煙,干冷的風吹卷著煙霧,差點迷住人的眼睛。 南笳手臂撐在欄桿上,眺望遠處,“你不是問過我我大學時候是什么樣的嗎?我十八九歲那會兒,跟現在完全不一樣,我從來不會討好誰。有人追我,我讓他最好拿了戛納影帝再開口——你看過我那支橘子汽水的廣告,對吧?” 南笳并沒有停頓等他回答,繼續說道,“邵從安也看過。邵從安找到我學校里,死纏爛打追了我三個月。那時候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不算差,且一個男人為了泡到一個女人,多少會把自己粉飾得很漂亮,浪漫、深情又執著。所以,我就答應了跟他交往。但交往后沒多久,他就提出來要跟我發生關系,我覺得跟他還沒有進展到這一步,就一直推辭。后來有次,好像是元旦前后吧……具體時間記不清了,他請我去他家參加派對。我去了,那聚會也很熱鬧,都是邵從安他們圈子里的人。后來……” 周濂月一手抄兜,側身而立,注視著她,她神色一直很平靜,但說到這里,她低下了頭,停頓了很久。 周濂月驟然間有所預感,想叫她不用說了,她已再次出聲:“后來,我醒了,是在邵從安的房間里。我的意識似乎是清醒的,但我的身體不聽我的使喚,我清楚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我沒法推開他。我只能口齒不清地請求他,停下來……” 空氣好似一下變得稀薄。 周濂月伸手,南笳說:“……你先別碰我,聽我說完?!?/br> 他手垂下去,不自覺地攥緊。 “他沒有停,用我想象不到的,各種屈辱的方式……好像我不是活著的一個人,而是某種仿生的硅膠娃娃?!蹦象站従彽睾舫鲆豢跉?,她轉頭,看向他,輕笑一聲,“你猜,藥下在哪里?就下在我拍廣告的橘子汽水里面?!?/br> 周濂月只覺寒風像是一只巨掌捂住了他的口鼻,讓他艱于呼吸。 他不用費力,就想到了那晚在山間別墅,南笳問他,十九歲的她,玩起來是什么感覺。 他以為那句話問錯了對象。 她說,邵從安不是她的往事。 不是往事,是噩夢。 南笳吸了口煙,轉頭,仍舊看著遠處,“我覺得骯臟極了,后來恢復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這是我做得最愚蠢的一件事。我過了兩天,才去報警。警方帶我去取證,可藥物已經代謝掉了,其他的……痕跡,也被我洗掉了。邵從安被傳喚,他向警方出示了和我的聊天記錄,給我買零食和禮物的轉賬記錄,證明我跟他原本就是情侶關系……我沒法證明我是非自愿的,除了敘述那天晚上的經歷,一遍又一遍……那感覺,好像那些事情又在我身上一遍一遍地發生。但由于證據不足,邵從安沒有被逮捕。邵從安向我許諾,只要我乖乖的不再鬧了,他一定會保我前途無量。他說他是真的喜歡我才做出了那種事。我無法接受,我找了律師,我必須為自己討一個公道……我思考之后同意跟邵從安談判,想試著套他的話,但他過分無恥的嘴臉,讓我沒忍住,抄起桌上的花瓶把他腦袋砸破了。他氣得要把我送進局子,他jiejie,也就是邵從瑾,出來調停,他們這種上市公司,鬧出官非影響不好,邵從瑾就沒讓他起訴我,但往后,我就沒戲可拍了……” 周濂月自感行動是先于意識的,等反應過來,他已一把抓住了南笳的手臂,不由分手地將她摟進懷里。 才覺察到,她整個人都在顫抖。 然而,她頓了一下,繼續說:“而促使我放棄維權的最直接原因,是那時候,我接到家里的通知,我mama查出來癌癥晚期……” 周濂月低聲說:“別說了?!?/br> 南笳卻繼續說:“……我沒辦法想象,如果事情鬧大,我mama知道了我發生了這樣的事,她怎么可以走得瞑目。所以……我放棄了?!?/br> 長久的沉默。 周濂月只能將她抱得更緊。 他覺得她好像比前一陣瘦了太多,嶙峋的骨骼硌出一種隱隱的痛感??梢潜У幂p一些,就仿佛她要如一縷青煙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