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頁
殷繡與程靈回頭看去,階下走上兩個人。 一個是太醫杜經,一人身著常服,卻是劉憲。 二人走到階上跪下,向程靈行了禮,程靈忙道:“好了,都什么時候了,快起來,劉知都,杜太醫,你們今日不是不當值么,怎么回宮了?!?/br> 劉憲看向殷繡,“楊嗣宜遣人與我說了,我恐宮中太醫不知緣由,認官家是體內燥氣,用過于性涼的藥來疏散。如今是在冬季,易損元氣,所以請了杜太醫過來?!?/br> 杜太醫向程靈拱了拱手。 “老臣這就進去,替官家診脈?!?/br> 殷繡親手推門打簾,伺候三人進去,而后自己也跟了一步。里間的太醫正在準備方子,由于不敢將炭火燒得過旺,退去外面的裘衣大氅后,眾人都覺得背脊有些發涼。 魏釗躺在榻上,人已經燒得有些迷糊。 眾太醫見杜太醫來了,也都自然讓出一個空處與他,杜經跪于榻前診脈,眾人都凝神沒有說話。 “這是染了風寒,又有心火燒肺,才起了這個熱度。眾位大人,方子議出來了?!?/br> 杜經是太醫院德高望重的老人,眾人聽他這樣問,紛紛道要與他參詳。 殷繡將眾人往偏殿引了。 殿中人一下子退出去,只剩下程靈,楊嗣宜,劉憲幾人。 魏釗每咳一聲,上半身都會劇烈地起伏一陣,那咳聲撕心裂肺,聽得楊嗣宜心驚膽戰,合十雙手不斷念佛。 劉憲輕聲道:“楊嗣宜,去取些軟枕過來,高些官家會好受些?!?/br> “哦,是是是?!?/br> 說完,忙也從屏風后面轉了出去。 榻上的魏釗嗆出一口腥甜的氣兒,喘息道:“繡兒,水……” 程靈走到桌邊取了一個白瓷杯,正要斟水,劉憲卻替過了她的手?!澳锬镄?,奴婢伺候?!?/br> 程靈手指一顫,到也沒有僵著。往后退了一步,在魏釗榻邊的一張圈椅上坐下。 49.棠棣心 室中但凡有高熱的病人, 連帶室內人的冷暖的知覺就變得異常敏感。 劉憲手指冰涼, 茶水guntang。魏釗的床榻他不能坐, 便在他身側的雁魚青銅釭燈旁立著,等待手中的茶水涼下來。 魏釗喉嚨里不斷冒著腥燙的氣,臉燒得通紅。人在迷迷糊糊地夢里, 看見很多恍惚的人臉。時隔多年,當年喪母的痛終于沖破了心頭堅強的防線,撕心裂肺。明仁殿前的五十杖,長春宮中, 殷繡手中清涼的膏藥, 甚至那張裹身白絹的溫度, 所有的痛覺, 知覺,都在夢里蘇醒了。 “水……繡兒, 我冷……” 劉憲一手端穩茶盞, 彎腰一手去扶魏釗的背。 魏釗使不了力, 劉憲的手臂也有些發顫。 當一個身在皇位的人陷入這種絕對狼狽的孱弱的境地時,劉憲自己也說不清楚, 心里究竟是在歡喜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還是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的清明之感。他突然想起, 他對程靈說的那句話,“此生但求一同己人?!?/br> 喉嚨里不由呼出一口灼熱的氣, 造化是多么弄人。 魏釗胸口拱起, 猛地又是一陣劇烈地咳嗽, 劉憲來不及去深想自己腦中的思緒,屈膝在床榻前半跪下來,手肘抵雜榻面上,盡力手臂支撐著魏釗的背,魏釗卻越嗽越厲害?;秀敝兴犻_眼,面前的人面雖模糊,他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不及張口,胸口又是一陣劇烈的起伏,嘔心嘔肺的嗽幾乎令他接不上氣兒。 不敢面對啊,也不能面對。 “松手……松手……” 劉憲沒有動,“官家,喝口水壓一壓?!?/br> “朕……讓你松手……” 當人位至君王,人臣,原可以站在兩端,各持風度。 一旦陷入不體面肢體上的抗衡時,心態就會發生激烈的變化。 魏釗覺得頭腦發脹,他實在受不了被劉憲支撐著的感覺,此時此刻,劉憲的存在打破了他對自己“天明所歸,君臨天下”的認可,他不愿意承認,是有人讓了一步,有人謙卑有禮,卻姿態高傲地讓了一步,才讓他走到如今的地位上。 這種感覺,和當年他無法忍受殷繡對劉憲的倚靠是一樣的。 誰想輸啊,人活到極致,運籌帷幄,絞盡腦汁,和朝堂和后宮甚至和親人爭命奪權,初云端漫步的自由,誰肯承認自己贏得不光彩啊。 魏釗按住胸口,拼命忍著喉嚨里的腥燙。 “松手……” 他反手扣住劉憲扶在他背上的手,劉憲被這突如其來一個拽扯牽得身子往前一傾,另一只手上端的茶盞瞬時不穩,盞中guntang的茶水眼看就要潑到魏釗的腿上。 他忙側過身,顧不上茶滾,連盞帶茶水,一并圈入懷臂中。 外頭的氅衣已經脫掉,雖在冬日,他的衣著也并厚實,guntang的茶水瞬時浸過衣料,直燙膚rou,他牙縫中吸了一口氣,還沒來及開口說什么,就聽程靈一聲驚叫。 他連忙順著她的目光抬頭看。 原來他將才轉身的時候,手肘不留意撞到了身旁那盞雁魚青銅燈。 燈柱被撞偏,燈座上的燭火眼看著就照著劉憲的肩膀和背翻了下去。 劉憲沒有試圖躲,索性閉上眼睛。 “劉知都!” 程靈忍不住喚出聲,意料之中的火灼之痛卻沒有落到肩背上。 與此同時,地上傳來“當”的一聲響,雁魚青銅燈應聲咋在隔扇門上。門外的侍立的宮人忙推開門進來,有人撲到地上去滅燈盞上的燭火,有人去扶燈座,劉憲睜開眼睛,卻見魏釗著榻上的柱子坐著,一手摁住手腕,腕上烏青了一大片,手背竟也被燈油燙出了一大串燎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