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與荊棘 第47節
音響里的歌好像永遠不會終結,只是飲料喝到溫夢嘴里,徹底變了味道,嘗起來異常酸澀。 她沉默了很久,依舊把杯子里面殘留的一點喝干凈了。 再開口的時候,溫夢沒有回答李彥諾“好”或者“不好”,而是說:“我和維鳴只是需要一點思考的時間。不都說距離產生美么,換個地方住,也許彼此會了解得更多些?!?/br> 她不愿意去美國,也不打算承認搬家的理由就是分手。 這是溫夢最后的答案了,也是她最后的選擇。 李彥諾聽了懂,握著杯子的手緊了緊,很久不再開口。好像被復雜的念頭拽著、扯著,一邊是友情,一邊是愛情,叫人無法抉擇。 店里墻上的時鐘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停住了??Х瑞^的老板從抽屜里摸出兩節新電池,起身裝進表里。指針滴答作響,從過去開始移動,一格格往前走。 溫夢和中介約定的時間眼瞅要到,于是她準備起身告別。 而幾乎與此同時,李彥諾內心的糾葛也終于有了結果。 他像是下定決心,低聲說:“維鳴昨天約我見面,在他的畫室里?!?/br> 溫夢收拾包的動作頓住,不解地抬起頭,沒明白對方講這句話的原因:“然后呢?!?/br> 李彥諾又問:“你最近去過那邊嗎?” 溫夢搖了搖頭——廖維鳴一直在對這次畫展的內容有所保留,說什么也不讓她去。出于對對方的尊重,她也就真的很久沒有造訪過了。 “有時間的時候,去看看吧?!?/br> “為什么?”溫夢疑惑地問。 李彥諾說得很慢,用的是很多年前給她講題的口吻:“你不是想更了解廖維鳴嗎?去他的畫室看看,也許會明白的?!?/br> 他看著她,眼神里放棄了一些東西,留下的是對舊日朋友的囑托。 第36章 【二更】 《奇跡》 出租車開得很快。 大約是司機從后視鏡里看出乘車的人表情緊繃, 于是有意加緊速度,免得被投訴。 拐過彎的時候,溫夢給房屋中介打了個電話:“抱歉, 我臨時要去個地方,沒辦法和修家具的師傅見面了。我們能不能改個時間?” “哎呀, 你這個人怎么能這么辦事呢……”在電話那頭不滿的抱怨聲中, 兩側樓宇一閃而過。車輪揚起夏日余暉里的灰塵,彌散在空氣中, 成了一片霧蒙蒙。 廖維鳴的畫室離美院不算很遠,獨棟的二層小樓。此時天光已晚, 斜陽就沉在白色樓頂上, 勾出一抹絢麗的金邊。 溫夢沒空欣賞美景, 到了地方之后急匆匆下車,走到畫室一層的大門處。想和之前每次來的時候那樣,直接就推門進去。 可用力推了一下, 門沒有被推動。她低下頭, 這才發現入口處是鎖著的。 廖維鳴此刻并不在畫室中。 溫夢愣了一下, 掏出手機, 撥打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您呼叫的用戶已關機, 請您稍后再撥?!?/br> 對方的手機竟然也關機了。 溫夢只能繼續在通訊錄里翻找, 最后聯系上了廖維鳴的助理小趙。 這回電話接通了, 而對方的回答讓溫夢有點驚訝:“廖老師不在北京,說是要出去走一走,這會兒應該正在飛機上呢?!?/br> “他不是昨天還在畫室嗎?”溫夢想起李彥諾的話,疑惑地問。 “廖老師也是早上才臨時決定要走的。您可能不知道,昨天畫室來了個客人。那個人走了之后,廖老師狀態就挺不好的, 晚飯也沒有吃——哦對了,我可不是和您告狀??!您千萬別告訴廖老師,他不讓我和您說的?!?/br> 小趙在保密工作上很是缺乏一些天賦,基本一問,就全都突突突交代了。 溫夢頓了頓,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請求:“維鳴不在就算了。我現在在畫室門口,想進去看看,能麻煩你過來開門嗎?” “抱歉啊,溫老師。廖老師囑咐過我,畫展的內容在開幕之前,是不能給您看的?!边@會兒小趙倒是想起廖維鳴的囑托了。 不過溫夢已經從對方的話里聽出了些什么。 很顯然,廖維鳴并沒有把分手的事情到處說,以至于連他貼身的助理都不清楚。 這樣事情就好辦多了。 “沒關系,我理解你。不能開門就算了,我直接給維鳴發個微信吧。就說你剛剛特意和我告狀,說他昨天沒吃晚飯?!?/br> 小趙:“……???” 嗯,人只要不是很講道德,事情總是很容易就能夠辦成。 十五分鐘之后,小趙騎著他的小電驢,一路火花加閃電地趕來了。 他手里一邊哆哆嗦嗦開鎖,嘴里一邊小聲嘟囔著:“您可千萬別給廖老師發微信啊,我不想再失業了。工作要是沒了,女朋友肯定得和我分手……” 啪。 說話的過程里,畫室的聲控燈一盞盞亮起,照出一條雪白的河。一層是會客廳,二層才是廖維鳴的工作室。想要看畫,得上二樓。 溫夢拍了拍小趙的肩膀:“你在這里等一下,我馬上就下來?!?/br> 她踩著那條河,一步步往上走,直到最頂頭的那間屋子門口。手指放在門上,深吸了一口氣。一用力,擰開了把手。 這間畫室溫夢之前來過很多次,每一處都很熟悉。 只不過隨著畫展的即將到來,之前那些常見的舊作品被收了起來。只留下備展用的新作,按序號依次排好,貼著名稱和標簽。 溫夢一邊往前走,一邊一幅幅看過去。這次要展出的畫不少,內容也很龐雜。 有些是具象的,諸如別墅花園里中干涸的泳池。池子的藍色菱格被土漬掩蓋,好像蓄水期永遠不會到來。 有些是抽象的。例如風吹起窗簾,布料的邊角被攪進扭曲的時鐘與心臟中央,成了大天使加百利雪白的翅膀。 還有些是有寓意的。比如那只溫夢曾經見過的鳥。時隔多年,廖維鳴又重新把它畫了一次。明知會遍體鱗傷,它依舊撲向銳利的荊棘,明黃色的嘴里不停歌唱。 溫夢越看越覺得疑惑,因為廖維鳴明明說過,這次畫展的主題是《神跡》。 可無論是眼前的哪一幅油畫,都和這兩個字完全無關。 溫夢細細審視著,反倒從這些作品里面,體會出了不一樣的意思。 廖維鳴似乎是在用畫筆描繪曾經經歷過的內心掙扎。而看畫的人一路走來,就如同走過他被親人遺忘的少年時期。 這就是李彥諾所說的,去看一看畫室、她就會更理解廖維鳴嗎? 溫夢幾乎是這樣認為的,直到倒數第二幅畫出現在她的眼前。 這幅畫和其他的全都不一樣。 尺寸很小,是從水彩原稿上拓下來的。圖形和色彩都不再扭曲,意外的明亮,而且生機盎然。 畫的內容也很直白。 ——穿著藍白校服的少女才從八百米跑道上下來,正坐在體育館前的臺階上休息。飽滿的唇微張,臉頰因為剛剛的運動而變得紅潤。她手里拿著礦泉水瓶,側過臉,在不經意間對著畫外的人微笑。 神說要有光,于是那束光筆直地照進少女的眼睛里,點亮了另外一個人的世界。 這幅畫和其他作品比起來,明顯要稚嫩不少。大抵是畫得太早,創作者的技法還不夠成熟。 溫夢看著它,如同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他獨自坐在畫室里,對著一面之緣的影子,在速寫本上一筆筆描摹、一點點完善,想要把他人生最初的愛戀完整記錄下來。 其實畫是沒有意義的,甚至詩歌也沒有。 前者不過是顏料的積累,后者不過是文字的堆砌。是創作它們的人花費了無數心血與時間,讓畫和詩活起來,賦予它們不一樣的意義。 而眼下這張紙,就承載了創作者的太多情感,變成了活的、會呼吸的故事。 它甚至還有一個名字。 叫做《奇跡》。 這張小小的字條就貼在畫框邊緣,是廖維鳴的字跡。很顯然,他是這么定義這幅作品的。 暴雨來臨的那天,廖維鳴曾經坐在沙發上一邊看《十誡》,一邊和溫夢解釋道:“這次畫展,我不要畫摩西分海,我要畫那種生活中會出現的神跡?!?/br> 溫夢好奇地追問過很多次,那種神跡到底是什么??闪尉S鳴繞著圈子,就是不肯回答。 而眼下,這幅畫終于給出了答案。 ——她出現在他的生活里,就是這個世界帶給他的奇跡。 溫夢一直不能理解廖維鳴骨子里的那種浪漫。 她總是覺得他有太多常人無法接受的想法,太敏感,又極端。 但這一次,透過這幅畫無聲卻長情的告白,溫夢像是被雷擊中了。呼吸在此刻顯得有些多余,愛的力量從發梢開始緊縮,多到讓人喘不過來氣來。 慌亂中,溫夢把視線投向最后一幅畫。 而這一幅,廖維鳴叫它《未來》。 布面是全素的,純然的白,一筆都沒有畫過。就好像明燦燦的未來不需要描摹,也不用去設想太多。 等等,不對。 溫夢走近些,突然發現邊角上有個很小的綠點。她看著眼熟,一些回憶慢慢涌上來,淹沒了她,讓她一動不能動了。 ——這幅畫不是廖維鳴畫的,而是她畫的。 那還是一年以前。 畫室的邊角有一張沙發,廖維鳴很累的時候會蜷縮在上面休息。有一次溫夢來看他,發現他睡著了,于是伸手幫他蓋好被子。 扭頭時她發現畫架上的布面是雪白的,像是等著人落上幾筆。 溫夢看著擺在一旁的調色盤,突然跟著手癢癢起來。很想學著廖維鳴之前的樣子,在畫布上描兩下。 于是她抓起筆,輕聲問:“我要動手啦,你不說話就是同意了。三,二,一……” 廖維鳴睡著了,自然不會理會她的倒數。 只是筆尖落在布上之前,溫夢又猶豫了,不知道該不該亂畫。 而這時,皮膚上突然傳來一陣guntang的熱。 廖維鳴不知在什么時候醒了過來,不僅沒有斥責她的行為,反而站起身,從身后握住了她的手:“畫畫的時候不能猶豫,要往前看?!?/br> 油畫筆落下,留下俏皮的一個綠點。 明明是在說畫,但卻叫人聽出了點一語雙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