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與荊棘 第39節
過海關時需要用的證件和i-20,都已經被溫夢裝進了隨身的小挎包。剩下只有些零散物品, 等待打包進箱子里。 溫夢蹲在一團混亂的中央, 一點點把衣服疊好, 再一件件裝進去。行李箱的空間被逐漸填滿, 帶出一種飽脹的幸福。 馬上就能見到李彥諾了, 是今年她最開心的事情。 家門在這個時候被推開, 從外面卷進一縷涼風。 才下夜班的mama走進來, 脫掉厚重的工裝,掛在門口的衣架上:“箱子收拾得怎么樣了?” “馬上就好了,還差一點?!睖貕籼痤^,笑著回答。屋子里暖氣很足,熱得她臉頰紅撲撲,額頭上冒出些細密的汗珠。 “用不用我幫忙?”mama又問。 “不用了, mama你快去睡覺吧,我自己能行?!?/br> 如果是平時,母親一定會留下來幫忙整理。但那天她興許是熬過一個大夜,累極了。臉色有點發白,一邊拍著胸口,一邊往臥室走去。 溫夢獨自留在客廳,嘴里哼著《牛仔很忙》,手上按照那張和李彥諾一起商量好的物品清單,繼續收拾起箱子。 接近中午的時候,拉鏈滑動,行李箱被“啪”地合上了。她跑到廚房煮了兩碗雞蛋面,小心翼翼地端到餐桌上。接著敲響母親臥室的門:“mama,吃飯啦?!?/br> 母親沒有應聲,應該是還睡著。 溫夢沒有再繼續叫下去——她想讓辛苦的母親多睡一會兒。于是在吃完自己那一碗之后,她又把剩下的面條放回鍋里。 雞蛋面放得太久,漸漸涼透。隔水熱過一次,還是變得冰冷。 指針在客廳的鐘上一點點挪動,逐漸滑向下午五點四十。按理說睡了這么長時間,母親怎么也該醒了,更何況馬上就要到上夜班的時間了。 溫夢把電視關上,決定起身去看看。 臥室的門沒有鎖,燈是暗的,空氣里浮著一層死氣沉沉的味道。 “mama?” 母親在床上躺著,沒有回答。 溫夢試著搖了搖她:“mama?” 母親的手隨著溫夢搖晃的動作,從床上垂了下來,完全失去了力氣。 “mama——?。?!” 后面的事情發生得太過迅速,幾乎容不得溫夢反應。120到得很快,直接把病人拉去最近的急救中心。 診斷書上只有幾個字:“心肌梗死”。 “我們做了融栓處理,但最好是馬上做冠狀動脈介入治療,減少心肌死亡的面積?!贬t生忙得顧不上多解釋,只留下一句話,“你母親的病拖得太久了,比一般病例要復雜不少??烊セI錢吧,時間就是生命?!?/br> 溫夢聽不懂醫學術語,但她明白后半句話的意思。 時間就是生命——錢就是生命。 醫保要先墊付才能支取,一個心臟支架一萬七,術后icu住一天要一萬塊錢,這些費用里還不包裹急診手術費和術后昂貴的進口藥物。 而母親的銀行存款再加上溫夢沒有用掉的獎學金,刨掉每個月的房貸,滿打滿算也就只有12萬。 存了這么多年的錢幾乎是一下子就被清空了,成了紙面上沒有意義的數字。 溫夢交完第一筆手術費和住院押金,站在人滿為患的醫院大廳里想了很久。然后她掏出手機,開始給認識的所有親戚打電話。 在聽到她的懇求之后,那些平時日還算有些來往的聲音突然都變得為難起來,在電話那頭支支吾吾。 “不好意思啊夢夢,我們最近手頭也很緊?!?/br> “你表哥今年要結婚,你也知道,找個老婆不容易,買房得付首付……” “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后再撥?!?/br> 手機電量在一點點下滑,沒人能夠借她一筆救命錢。 四周明明全是穿梭不止的人群,全是滿溢的話語,但溫夢卻像是被罩在玻璃罩子里,與這個世界隔絕了。她開始渾身發冷,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與無力。 嗡。 手機突然在這個時候震了一下。 一個很久沒聯系過的名字冒出頭,發來一條短信。 廖維鳴:【你是明天的飛機嗎?】 ——其實自從高三謝師宴上的那場告白之后,溫夢和廖維鳴的關系變得有些尷尬。 隔天酒醒,廖維鳴試圖當做無事發生,主動退回到好朋友的圈子里。甚至為了表示自己并無二心,他還隔三差五發來一些冷笑話,證明自己已然翻過這一篇,不打算再提。 可溫夢不行。 她每次一想起對方誠摯的剖白時,心里就有些微妙的別扭,浮起一些對朋友的過意不去。 這種心態直接反映在了她的行動上。 她依舊會回復廖維鳴的短信,只是漸漸變得不那么積極。 廖維鳴是敏感的,很快探出原因。大一入學之后,他干脆坐了一個小時的車,專程從美院跑來p大,美其名曰“要參觀一下國內超一流學府”。 兩個人在p大古色古香的西門前面照了張照片,又用溫夢的飯卡,蹭了一頓學五食堂的炸醬面。 臨走之前,廖維鳴在成府路的人行天橋下面站定。 他似乎想要說點什么,但溫夢及時揮手,攔住了路過的出租車。 她轉臉對廖維鳴笑笑:“路上小心,到美院了告訴我?!?/br> 那些沒有說出來的話,只能就這樣被廖維鳴咽回到了肚子里去。 北京很大,美院和p大又是毫不相干的兩所學校。彼此離得太遠,各有各的圈子,各有各的風氣。廖維鳴踏雪跑去看行為藝術展的時候,溫夢在圖書館三層的自習室扎下根,開始沖刺她目標3.85的gpa。 老朋友之間的寒暄和交流愈發稀疏。但在通過托??荚嚨哪翘?,溫夢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告訴廖維鳴她要去美國的消息。 【哦?!窟@就是對方隔了一個小時之后,在短信上給出的回應——過分簡短,不冷不熱,十分不像廖維鳴的風格。 又過了三個小時。 廖維鳴:【你準備哪天去?】 【12月18日?!?/br> 對話就截止到那里。 一連大半個月過去,廖維鳴都沒有冒過頭,溫夢以為他不會再聯系自己了。但此時此刻,在三院的就診大廳里,曾經戛然而止的對話框突然再次亮起。 廖維鳴:【我前幾天去學車了。明天有空,可以送你去機場。ca985是t3航站樓起飛嗎?】 而溫夢握著手機,艱難地打下這么幾個字:【我不去機場了,我要留在三院?!?/br> 嗶。 手機電量在這一刻告罄,徹底黑屏。 冬天的夜總是來得很早,無垠的暗透過窗子涌進來,占據了整個醫院大廳。純白的瓷磚成了夜的眼睛,直瞪著無措的人群,兇狠又冷冰冰。 溫夢握著再沒有用處的手機,在等候區撿了一張塑料椅子,茫然地坐了下來。 接下來該怎么辦呢? 生與死這樣的命題太過沉重,一下子壓在20歲的溫夢身上,讓她有些措手不及。思路是混雜的,似乎處處都是解決的方案,但又沒有一條能夠真正走得通。 半個小時,一個小時,時間在漫無目的地前行。 有人推開了醫院大廳的門,有人在匆忙地跑著,有人不小心越過她,有人又發現了什么、喘著粗氣折返回來。 廖維鳴停在了她面前,出現了在這個他本不應該出現的夜里。 他跑得太急,額頭上冒出些汗。羽絨服在數九寒冬大敞著,說話時幾乎倒不過來氣:“溫夢!你生病了?” 溫夢愣了一下,抬起眼睛。在認清對方的面孔之后,她搖搖頭,一言不發。 “那你怎么會在醫院?”廖維鳴急了,搖晃起她的肩膀,“你快說話啊?!?/br> 其實事情真要講起來,簡單到不可思議。 廖維鳴聽明白之后,松了口氣,直截了當地問:“阿姨治病還需要多少錢?” 溫夢復述了醫生的話:“保守估計還要20萬?!?/br> “知道了?!绷尉S鳴馬上起身,出去打了個電話。 五分鐘之后,他回來了,只有一個問題:“我拿到20萬了。刷卡可以嗎,還是要付現金?要是付現金的話,我現在去找個atm取一下?!?/br> 你瞧,對于一些人來說無法逾越的鴻溝,在另外一些人眼里,不過是一道小小的車轍。 ——錢能買來什么呢? 在母親生病之前,溫夢一直活在象牙塔里,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冷冰冰的現實抽了她一記耳光,告訴她,錢能買命。 【您已支付成功?!?/br> 醫院繳費處打印出長長的單子,每一筆交易都在以分鐘計算,延續著一個人的生命。 “維鳴,我一定會還你的?!睖貕舭牙U費單小心翼翼地收起來,輕聲說,“連本金帶利息?!?/br> 朋友肯在危急時刻出手幫助,已經是天大的恩情,她不能再欠對方更多了。 “這么一點錢,還什么……”廖維鳴說到一半,看到了溫夢堅持的眼神。于是他改變了措辭,悶聲悶氣地接上一句:“你愿意還就還吧,不過利息就不用了,我又不是放高利貸的?!?/br> “謝謝你?!比齻€字讓大廳融起一層暖意。 廖維鳴從塑料椅子上站起身,環顧四周一圈:“在這里過夜不行,太冷了。我去醫院邊上的酒店開個房,你去睡一會吧。我在這里看著,阿姨要是做完手術了,我喊你?!?/br> 溫夢怎么可能離開,做手術的可是她的母親。 她搖了搖頭:“你不用管我了,快回家吧?!?/br> 廖維鳴看了看她,嘆了口氣,最后重新坐下了:“你要是不想動就算了,我陪著你?!?/br> “不行,已經很晚了,你趕緊去休息?!?/br> 廖維鳴聳聳肩:“我可是熬夜型選手,你絕對耗不過我的。要不要試試?” 試試就試試。 兩個人在等候區枯坐一夜,終于得到了溫夢母親做完手術、轉進icu病房的消息。 “手術情況不大好?!贬t生說得委婉,“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br> 時間也正是從那天開始,變得混亂無序。